路渝神情呆滞地坐着,最终还是说了声好。 半晌,他道:“我父亲...找到了吗?” 神父叹了口气:“很抱歉,但你放心,我们不会停止寻找。” “谢谢。” 神父却摇了摇头:“不必谢我,我们找他,也仅仅因为他身上可能藏着能够将机器人统治推翻的真相。” ... ... 时值仲春,气候却反常地寒凉。铅灰色的云翳堆积着,将幽暗的夜空压得极低,仿佛风雨欲来。 路渝躺在床上,听着窗外涌入的萧萧风声,翻来覆去地无法入睡。 距离三日之期已经过了两日,空袭的时间,很可能就是明天。 可这两天,无名会在人群中暗中散播空袭的消息,但相信的人寥寥无几。 多年来,战争虽不曾间断,但这座城市一直远离风暴中心,已经安定了上百年。哪怕偶有敌机试图轰炸这里,都被固若金汤的空中防御系统迅速侦察到,在远离都城的地方就被击落了。 但听神父的意思,他们既然要真正轰炸都城,必然是已经做好了入侵了防御系统的准备。 路渝心头涌起一阵深深的无力感。 比无预兆的灾难更令人难过的,是明知灾难将临,却不得不眼见它发生。 他经历过战争,几乎可以无比清晰地看到空袭后的场景。 烟尘弥漫,火光冲天,人们奔走哭号。垮塌最多的是贫民区的楼房,灰黑僵硬的手臂从废墟里伸出来,向阴霾的天空求救。而那手臂之下,你甚至不知道还是不是一个人。 “小渝,怎么了?”阿波罗朝他靠过来。 他们原本分别盖着两床薄被,中间只有短短一段距离。此刻阿波罗一动,手臂搭在他脑袋上方,就几乎形成一个亲密的环抱姿势了。 可路渝完全没注意到,只是闷闷地说了句没什么,然后把自己缩进了被子里。 “你在流泪。”阿波罗说。 路渝没有回答,可埋在漆黑的被子里大约容易给人某种安全感,泪水反倒更加不受控制地溢出来了。 阿波罗把小小一团的人类从被子里挖出来,抱在怀里,轻拍着他的背。路渝晚上总做噩梦,因此这姿势他已经做过了很多次,动作愈发熟练起来。 他轻声问:“发生什么事了?” 这次路渝没有将他推开。 不得不承认,他已经习惯了这个结实宽厚的怀抱。 他太贪恋、太依赖于它所带来的安全感,以至于在这样孤独而绝望的时刻,他暂时忘掉了隔在他们之间的立场与仇恨,放纵自己沉溺其中。 路渝抬起头,眼尾哭得红红的:“阿波罗,为什么这里总是在打仗?” 阿波罗顿了下,他想起路渝曾经也问过他,战争到底什么时候能停下?那次他说不知道,然后路渝忽然歇斯底里地把他推开了。 于是这次他说:“因为我们与敌国实力相当,一方很难真正打败另一方,所以战争很难结束。” 路渝哽咽着问:“那为什么还要打?” 这下阿波罗却不知道怎么回答了,他是执行命令的武器,却不是发号施令的人。 他把怀里的人抱得更紧:“对不起,小渝,我不知道。” 路渝攥着他胸口处的衣料,声音有些断断续续:“如果...如果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都城遭到空袭,大概会死多少人?” “按照现有人口和已知的敌方军备来算,如果是全方位的轰炸,伤亡人数能达到百万。”阿波罗摸了摸路渝的头,“怎么突然这么问?” 百万人...那是一个天文数字。 仿佛被浸入冰冷的水里,彻骨的寒意袭遍路渝全身,浇灭了他寄希望于无名会能够在最后的时间里找到‘铁狮’、阻拦空袭的侥幸。 他紧闭着眼,沉默了很久。 终于开口时,他整个人在阿波罗怀里发着抖,牙关都在打颤:“你快...快去检查防御系统...” 阿波罗神色一凝:“怎么了?” 路渝浑身被冷汗浸透,脸色煞白,几乎把下唇咬出血痕。 好一会儿,他才很费劲地吐出了那几个字:“敌人...要空袭都城。” ... ... 路渝没有想到再次见到神父,是在城里悬赏通缉的公告上。 入侵防御系统的几个人类被抓获,连带出地下组织潜藏在安全局里的内应,至于敌机,则在千里之外就被击毁几十架后,半途折返了。 一场毁灭性的灾祸消弭于无形,除了布告栏上多出了几个造谣者外,人们的生活并无变化。对于民众来说,空袭只是一场谣言。 路渝挤在人群中,隔着数百颗密密挨挨、发育不良的脑袋和散发着各种臭味的身体,与布告栏上的神父遥遥相望。 他的脸孔很平静,黑色眼瞳慈爱地望着众人,长发搭在肩上,垂顺而富有光泽。 照片下方写着他的罪名:散播谣言罪、煽动叛乱罪。 布告栏上还有几张熟悉的面孔,是无名会的几个会员,罪名与神父相同。 路渝离开布告栏,浑浑噩噩地在街上游荡,一抬头,发现自己被一堵人墙挡住,只能望见人墙后圣约翰教堂高高的金色尖顶。 他挤到最前面,发现教堂已经被警戒线围了起来,每隔五米驻守着一个灰帽机器人。 他看见地窖内的桌椅、测谎仪、扫描仪、以及一些乱七八糟的杂物,还有留存的一些古老残卷被陆续扔了出来,垃圾般堆积在教堂门外的空地上。 其中,一本蓝色封皮的书在垃圾堆里格外显眼,上面以漆金字体写着:《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 这本诗集他还没翻过几页呢。 路渝奇怪地想着,为什么到了这时候,心里出现的竟是这种不合时宜的念头? 大概当事态脱离掌控时,人总是无可避免地会有逃避的想法吧。 他不记得他是怎么回到家的。 直到阿波罗神色慌张地拥住他,问他到哪里去了时,路渝才很缓慢地反应过来,自己走错屋子了。 这是一个机器人、一个仇敌的家里。 客厅里摆着一束新鲜的紫罗兰,花瓣上水珠流动,折射着一个平安的晨曦所带来的宁静光辉。只是它太绚丽了,那样鲜艳夺目的蓝紫色,与灰暗的房间色调格格不入。 他怎么会走到这里来? 路渝把阿波罗推开,脸上冷漠的神情好像根本不认识这个人,那些朝夕相处的时光被一朝击溃。 静了很久,他才很淡、很淡地说: “别碰我。”
第三十九章 刀锋 阿波罗的脸瞬间一片惨白。 “小渝,怎么了?” 他小心翼翼地试图靠近,路渝却随着他的动作,不停地往后退。 直退到客厅,他抄起桌上一把水果刀,将刀尖对准了阿波罗:别过来。” 阿波罗停下了,语气有些无措:“小渝,我做错什么了吗?” 路渝摇摇头:“不,是我错了。” 他错在不该与仇人共处一室,不该将空袭的情报透露给机器人,不该在心中存有一丝侥幸,觉得这件事牵连到的人或许仅仅只有自己,或者阿波罗会出于对他的愧疚或是别的什么东西,能够放过那些人类。 阿波罗愣了愣,说:“我已经抓住了入侵防御系统的敌人,小渝,你别害怕,不会有空袭了。” 路渝看着他,心中只觉得荒唐。 这个机器人连他在说什么都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指望他能够懂得人类的感情? 闭了闭眼,他深吸一口气,尽量使自己冷静下来:“为什么要逮捕塞维尔神父?你明知道他说的并不是谣言。” “这是审判庭的裁决,我无权干涉。”阿波罗顿了顿,“但是小渝,我必须逮捕他,他是一个地下反叛组织的头领。” 路渝冷冷地说:“那你为什么不逮捕我?我也是那个地下组织的成员,是我将空袭的情报告诉你的。” 阿波罗沉默了很久,道:“小渝,我说过我永远不会背叛你。” “你已经背叛我了。” “小渝。”阿波罗还想靠近他,试探的抬起手,似乎又想把人捞进怀里安慰。 这是他学到的能够安抚人类情绪的唯一方式。 “别过来。”路渝竖起浑身的刺,警惕地盯着他。 但阿波罗没有停下脚步,他似乎固执地认为,只要抱一抱,这个人类就会和往常一样渐渐安静下来,像只被撸顺了毛的小动物般,信任又依赖地靠在他怀里。 但路渝的情绪越来越失控,他一边后退,握刀的手一边颤抖,到最后声音几乎是吼出来的:“我让你别过来!” “砰——” 花瓶摔碎在地上的巨响与刀锋刺入的声音几乎同时炸开,玻璃瓶四分五裂,而尖刀则尽数没入皮肉。 柔软的蓝紫色花瓣脱离下来,零落在一地闪着光的碎片、水渍与滴落的暗红中,狼狈不堪。 紫罗兰是没有立场的,更没有仇恨。它仅仅包含着人将它捧在手里时,心中对平静、安宁与爱的美好期望,然后沦为一场镜花水月破碎后的牺牲品。 路渝反应过来是自己后退的时候,手肘撞到了花瓶。 他的视线凝固在插.进阿波罗腹部的刀上,胸口像是喘不过气般闷痛。 阿波罗没有看自己的伤口,只是低头望着那滩碎片,半边脸都落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却莫名给人一种哀伤的感觉。 寂静如昏暗的潮水般蔓延。 半晌,阿波罗握住刀柄,把刀从自己身体中抽出来,重新交还到路渝手中。 然后,他握住路渝剧烈颤抖、几乎握不住刀的手,对准了自己的左胸之下。 他踩在一地碎片与血渍里,蓝绿色眼瞳定定地望着路渝:“小渝,这里。” 路渝怔忡地问:“什么?” “我的控制中枢。” 路渝猛地抬头。 阿波罗却神色认真地凝望着他:“我有两个控制中枢,一个在头部,一个在左胸第七根肋骨处,只有这两处同时被毁坏,才能真正把我杀死。” “为什么...为什么要告诉我...”路渝喃喃道,眼睫仓皇颤抖着。 控制中枢是机器人的命门,只要控制中枢被毁坏,再强大的机器人都会变成一堆废铁。阿波罗这么做,无异于将自己最脆弱的地方暴露给他,任他宰割。 “因为我不想让你难过。”阿波罗用指尖抹去他眼角滑落的泪滴,“如果杀了我,能够让你不哭,那么小渝,动手吧。” 路渝神色惊惶,呆滞地望着阿波罗。 阿波罗注视着他的眼神沉静而坚定,其下却似隐藏着涌动的暗流,炽烈的火焰。而此刻,路渝终于懂得了那眼里的东西是什么。 那是爱。 能够让一个人为了另一个人放弃生命的,只有爱。 这个机器人保护他,陪伴他,包容他,并非出于毁掉他家乡的愧疚,而仅仅因为他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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