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枪吧,如果你尚未忘记母亲绝望的眼睛。 他的掌心沁出冷汗,指尖扣在扳机上,颤抖着下压。 砰—— 是阿波罗击毙蛾摩拉间谍的枪声,是他射穿阿波罗胸膛的枪声。 它们融合在一起,层层叠叠,在路渝脑海中疯狂乱撞,犹如挥之不去的魔咒。 枪掉落在草丛里。 他忽然想起来,今天他已经向阿波罗开过一枪了。 那个洞穿状的弹痕仍留在阿波罗胸口处,血肉模糊。 这一枪几乎致命,如果不是这一枪,阿波罗的身体不会进入强行休眠。 他在一路上表现得太过冷静,从容对敌,不哼一声,以至于路渝完全忘记了他身负重伤。 路渝意识到,这是因为在潜意识中,他从来没有把阿波罗当作和他一样的人来看待。 他已经将阿波罗默认为了不会受伤也不会疼痛的机器。 没有人会去在意一架机器的缺口,只要它尚在运转。 路渝颓败地跪倒下来,牙关紧咬,泪水却无法克制地从眼眶涌出。 不是今天,至少不在今天,在他刚刚朝阿波罗射了一枪,而阿波罗却救了他的命之后。 他解开阿波罗的上衣,发现伤口已经不在流血,边缘甚至已经开始长出新鲜的淡红色皮肉。过不了多久,这具身体就会彻底复原。 但阿波罗浑身烫得仿佛在沸腾。 高级机器人的体温随自身状态而变化,这是一架机器在超负荷运转之后的结果。 路渝把阿波罗留在原地,打算去找找附近有没有水源。 半小时后,他在两公里外寻到一条小溪。 他把阿波罗扶起来,费劲地把他拖过去。先脱掉衣物,掬水冲洗掉伤口上的污秽,然后浸湿上衣,给他的全身降温。 冰凉的衣服很快就被滚烫的体温煨得温热,路渝只好一次次将衣服揭下,打湿,再覆上。 前后忙活了快三个小时,直到天际已经隐隐泛白,阿波罗的体温才终于恢复正常。 路渝筋疲力尽地睡了过去。 过了一会儿,阿波罗在他身旁醒来。 他坐起身体,指尖抚上人类在睡梦中因为不安而微蹙的眉头。 机器人的眼睛能够在夜间视物,昏暗的光线下,他几乎能够看清那纤长的睫毛是如何颤抖。 他将路渝抱起来,倚靠在自己温热的怀里,试图让他睡得安稳一些。 阿波罗凝望着怀中的人。 那眼睛是一片寂静的山谷,流淌着无人能听到的呜咽。 他轻声问:“为什么不动手?” 作为最先进强大的高级机器人,他在休眠时并非完全感知不到外界。 被路渝用枪指着时,一种对于危机逼近的敏锐直觉在阿波罗脑中拉响警报,身体里的自卫程序疯狂叫嚣着,但机体已经濒临枯竭,连眼睛都无法睁开。 他只能一动不动地躺在原地,听着人类的低泣,一声声浸落在他的胸腔上。后来,他又感觉到人类一遍遍浸湿衣物,给他的身体降温。 他摩梭着怀中人红红的眼尾:“又为什么...哭?” 没有人能回答他。 阿波罗恍然想起,自从被他带回来之后,他再也没见路渝笑过了。 ... ... 路渝揉了揉眼睛,原本还有些刚睡醒的迷糊,待发现自己伏在阿波罗背上、脑袋枕在他肩膀处时,整个人顿时清醒了。 山路崎岖,但阿波罗的步子很平稳,他一路上都没感受到什么颠簸,以至于到现在才醒过来。 “放我下来!”路渝立刻挣扎着想要往下跳。 阿波罗并未阻止,蹲下身让他安全落地。 “怎么不叫醒我?” “你需要休息。” “那你也不能...”路渝的话噎在喉口。 不能怎么?士兵之间互相背扶是常有的事,他自己不也背过不少伤员?但对象一换成阿波罗,事情不知怎的就变得不一样了。 “算了,我们现在是往哪儿走?” “回驻地。” 路渝讶然:“走回去?” 阿波罗:“通讯器和定位仪遗失,无法联系驻地支援,只能步行回去。” “好吧。” 话一说完,肚子突然发出咕咕的响声,路渝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快一整天没有进食了。 阿波罗看着他:“饿了?” “有点儿。”路渝诚实地答道。 接着,他就看见阿波罗变戏法般从怀里摸出一颗圆溜溜的沙果。 这是一种生长于山地的野果,表皮嫣红,口感酸甜,咬下去满口生津。 阿波罗把沙果递给他,路渝没有推拒。 酸甜的汁水在嘴里溅开时,他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机器人并不需要进食,难道阿波罗是趁他睡着时专门在路上摘了果子,就为了等他醒来吃? 路渝心里一团乱麻。就在几小时前,他还试图杀了这个人。 不是现在,他再次告诉自己,至少不是现在。 二人继续前进,行至夕阳西沉,在一处山沟歇下。 路渝靠在树下,忽然摸到裤兜里还有小半块压缩饼干,不过已经被挤成碎渣了。 他灵光一闪:“要是有绳子就好了。” 阿波罗闻言,不知从哪儿拿出一圈细铁丝:“这个行吗?” 路渝震惊:“你还随身带着这个东西?” 阿波罗:“有时会用到。” 执行刺杀任务时,细铁丝是最好隐藏的武器,比起枪支和刀具,轻易就能躲过卫兵的检查。行动时勒在敌人的脖子上,悄无声息将其毙命。 不过这些,阿波罗就没有细说了。 路渝接过铁丝,又随意拾了一小截树枝,走到距离他们歇息地有一段距离的草丛中捯饬起来。 阿波罗问:“这是什么?” “陷阱。”路渝头也不抬地说,“运气好的话,或许能抓到兔子。” “怎么抓?”阿波罗神情认真地观察着。 只见路渝双手灵巧的摆弄那些小东西,没多久一个简易陷阱就制成了。 路渝把饼干屑撒在周围,解释道:“这叫吊脚套,只要一碰到中间的木棍,铁丝会立刻收紧,缠住猎物。” 阿波罗蹲在路渝身旁,近距离地望着他明亮的眼睛,那里面好似落有星光。 这时,他身上那种消逝已久的天真与鲜活又无意识地显现出来。 阿波罗几乎有一种错觉,仿佛这里不是敌人随时可能逼近的战场,而是岚翎村幽静的山林,而他们才刚刚相识。 “啊。”路渝忽然抬起头。 “怎么了?” “我忘了不能生火。”路渝有些沮丧,“抓到兔子也没法吃。” “在这里没事。”阿波罗说。 他向路渝解释,这里林木高大密集,他们又在低凹的山沟里,再加上夜雾浓重,在高空几乎看不见烟雾与火光。 “真的?真的可以烤?”小鹿般的眼睛期待地望着他。 “嗯。” 他们退回到树下休息,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草丛里忽然传来窸窣的动静。 路渝一骨碌蹭起来,跑过去一看,果然有东西被吊在树上,不过不是兔子,而是一只雉鸡。 他借来阿波罗的军刀,三两下把猎物剥皮,架在火堆上烤了。 亮晶晶的油滴从金黄的表皮中冒出来,滋滋作响,香气勾人。 路渝一边心急火燎地撕下一只鸡腿,一边被烫得连连嘶声抽气。 阿波罗见状,默默从他手里拿过穿着烤鸡的树杈,把肉撕成大小均匀的条状递给他。 路渝问:“你不吃吗?” 虽然机器人进不进食都没有区别,但他总觉得当着别人的面吃独食怪不好意思的。 阿波罗说:“你先吃。” 路渝:“这么大一只,我吃不完的。” 见阿波罗两手都不空,路渝把一块肉喂到他嘴边:“尝尝吧,挺香的。” 阿波罗愣了片刻,低头把那块烤得酥脆的肉含了进去。 微凉的唇舌触碰到指尖,路渝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触电般缩回手。 他的面颊几乎瞬间就烧起来,是羞赧,也是愧疚。 路渝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对面坐着的明明是导致岚翎村毁灭的仇人。 一定是从前在村里和朋友们烤东西吃时互相喂惯了,他在心里这么解释道。 “好吃吗?”路渝问。 阿波罗脸上浮现出茫然。 他从来没吃过这种东西,因而也不知道什么是好吃。 比起食物本身的味道,人类手指的触感倒更令他难忘,温热、柔软、富有生机。不同于他体内充当血液的化学冷却液,他能感受到生命在那薄薄一层皮肤下流淌。 不过,见路渝一脸满足的样子,这味道应该就是好吃了。 于是他点点头。 吃饱喝足,阿波罗踩灭冒烟的余烬,和路渝一起在树下坐下来,漫天繁星飘荡在他们头顶。 阿波罗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忽然问:“那个人是你父亲?”
第二十九章 碎裂 路渝僵住了。 阿波罗:“昨天,我听见你叫他。” “他的确是我父亲。”路渝知道这事瞒不过去。 阿波罗垂下眸子:“所以,你朝我开枪。” “我当时来不及阻止你。” 阿波罗没有说话。 仅仅两天,他胸前的伤口已经接近痊愈,只剩下一点淡淡的红痕,但子弹撕裂胸膛时空荡荡的痛觉仿佛仍残留在那里。 二人间寂静无声,不知名鸟类的鸣叫和树叶摇动的沙沙声回荡在山野里,空气里一时安静得过分。 良久,路渝开口:“这次任务的最终目的并不是捣毁指挥部,而是刺杀路峰,是吗?” “是。” “为什么?” “他犯了叛国罪。”阿波罗说。 “有什么证据?” “十七年前,他向敌人投降,致使西克里数十万平民被屠。” 路渝:“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在索多玛找不到有关他的一点儿痕迹?” 阿波罗:“路峰曾是共和国的荣耀,他的叛变,对索多玛来说是一种耻辱。” 路渝紧盯着他,反驳道:“你们对待叛国者不是这样的。你们会把罪犯会送上审判庭,关押、游街,最后在审判仪式上处死,而不是让他销声匿迹。” 阿波罗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摇摇头:“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你是索多玛最高层的军官,怎么会不知道?” “我只负责任务的执行阶段。”阿波罗说,“最上层的决策过程,我并不能参与。元帅下达命令,我执行命令。除此之外的事,我一概无权过问。” 换句话说,他只是一把刀,而非握刀的人。 路渝想了想,觉出不对劲:“可十七年前的事,你们为什么到今天才追究他的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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