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胖崽的嚎哭声中,几个大人把炕上打扫了一遍,继续包饺子。 方决教训了儿子,把他拎到墙角,让他面壁思过。 挨了打的方恒像只蔫头巴脑的小鸡崽,满身不均匀的面粉,连毛茸茸的小脑袋都沾着东一块西一块的粉白。 他可怜巴巴地面朝墙角站着,只留给大人们一个胖墩墩的背影。 方决回到炕上:“太能闹腾了。” 文越笑道:“小朋友哪有不闹腾的。” 方弈说:“恒恒已经比你小时候要好了。你那时候不仅闹腾,胆子还大,到处乱跑。” 他看向身旁沉默地包着饺子的林叙:“我觉得,家里现在这么多人刚刚好。有没有新成员,也要看他和我们的缘分。” 林叙点点头。 方决开玩笑似的补充了一句:“要换成我,我连这个都不想要。” 这个话题过去,众人又包了一会儿饺子,角落里传来了呜呜的哭声。 方决:“……” 路昭扑哧一笑,转头去看,小胖崽把小脑袋顶在墙上,小声抽泣,哭得肩膀一耸一耸的,可怜极了。 方决看向文越:“这爱哭的德性,真是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 妈妈不仅没来安慰自己,还说自己爱哭,小胖崽的哭声登时变大了,哇哇哇的像要嚎穿屋顶。 文越说:“这大嗓门像你啊,我小时候可哭不了这么大声。” 他们俩你一句我一句的,就是没人搭理小胖崽,只有路昭心软,转过头问:“宝宝怎么啦?” 小胖崽委屈巴巴:“呜呜……妈妈不要宝宝了……” 路昭下炕去抱他:“妈妈刚刚是开玩笑的。” 小胖崽被他抱起来,两只小手抓着他的衣襟,登时留下两个白色的小手印。 他脸蛋上的面粉也没擦干净,一流眼泪,就留下了斑驳的白色泪痕。 “宝宝变成一个小花猫了。”路昭抱着他出去,带他到浴室洗干净,然后拿了点糯米粉和水揉面,给他煎了几个糖油粑粑。 他把小胖崽重新抱上炕,让他坐在小方桌边吃糖油粑粑。 小胖崽自己抱着小碗吃了一个,然后抬起头小心地瞅了瞅妈妈。 方决在那头擀饺子皮,看都没看他一眼。 小胖崽撇撇嘴,抱着小碗转向身旁的路昭:“阿昭吃吗?” 路昭说:“宝宝自己吃吧。” 他留意到方恒忐忑的神情,就笑了笑:“宝宝去问问妈妈吃不吃。” 有了他的鼓励,小胖崽期期艾艾地拱到方决身旁,把小碗捧到他跟前:“妈妈吃吗?” 方决看了他一眼。 小胖崽两只小短手捧着碗努力举到他面前,眼巴巴的。 方决又看了一眼碗里,油亮的糖油粑粑,浓郁的甜香。 他说:“这个太甜了。” 小胖崽瘪起了嘴,晶莹的泪花在眼里闪烁。 方决:“……” 他只能叹了一口气,把小碗接过来,然后把小胖崽抱在怀里:“妈妈喂你吃。” 小胖崽一下子就开心了,满足地窝在妈妈怀里,张开嘴等着吃。 路昭看着,好像突然就明白,以前是不婚主义的方决先生,为什么会和文越先生结婚了。 小胖崽从父亲那里学到了讨好母亲的精髓呢。 吵吵闹闹的一天过去,到了晚上,路昭将满是油烟味的头发洗干净,擦着湿漉漉的发丝出来,就见方曜正在屋里收拾自己的行李箱。 “方先生,怎么突然收拾起来了?”路昭心中一提,“你晚上不睡这里了?” “这几天你和母亲一起睡这间房。我和父亲睡正屋。”方曜说。 路昭:“……” 他欲哭无泪,抓着方曜的袖子:“我、我不敢。” 方曜说:“母亲很好相处的。而且,只睡这么几天。” 路昭体会不到他说的“好相处”,因为林叙伯母一整天都不说几句话,表情也很少变化,每次他看过来,路昭总觉得他下一秒就要从腰间拔出枪来把自己毙了。
第88章 路昭嗫嚅着:“要不,伯父伯母一起睡这间吧,我们俩去那边睡。” “那间虽然是正屋,但这间屋子更舒服,你是客人,该睡这间的。”方曜安慰他,“母亲挺喜欢你,晚上你和他聊聊天,就不会怕他了。” “……”路昭听到林叙伯母喜欢自己,本来有些开心,可一想到自己白天和他聊天那个场面,就尴尬得头皮发麻,“你骗我的吧,他都没有和我讲几句话。” 方曜把自己的行李收拾好,走过来坐在他旁边:“母亲平时不怎么爱讲话,但他是个很温柔的人。” 他顿了顿:“反而是父亲,看起来比较温柔,其实心肠很硬。” 路昭有些迷惑:“看起来真不像啊,你那本相册里的照片,不都是方弈伯父写的脚注吗?” 方曜微微一笑:“那些不都是小时候的照片么。你看看成年后,他还有没有给我写脚注?” 路昭顿住了。 不止是没有脚注,成年后家人几乎没有再出现在方先生的日常照片里了。 “我和你讲过,我读研究生的时候,一到暑假,就去拉木州支教。”方曜语调放轻,“因为父亲说我接不了地气,做不了群众工作,我想证明给他看。” “后来父亲知道了这件事,他给我写了信,”方曜顿了片刻,“信上说‘若你只想做些益事,继续支教也无妨。若为了让自己接地气,劝你莫浪费时间。若为了做些自证,更加毫无意义’。” “收到他那封信之后,我就总在大半夜开车出去,有一次大清早才开车回来,被顺路过来看我的母亲抓了个正着。” 原来之前方先生只把那些旷世的美景讲了出来,那时孤独难过的心情只字未提。 “母亲发现我不对劲,但他什么都不问,只给我做了一顿午饭。是我自己忍不住,把事情告诉了他。”方曜说。 路昭不由问:“那伯母怎么说呢?” 方曜笑了笑:“他说——你就当他在放屁。” 路昭愣了愣,不禁也笑了起来。 方曜回忆起那时母亲的话:“他自己群众工作就做得很好吗?父亲做不好,凭什么要求儿子做好。再说了,你这么多长处他没夸过,非挑一个短的来讲,真是鸡蛋里挑骨头,闲的没事干。” 路昭笑着连连点头:“我觉得伯母说的很对!” 方曜微微一笑:“母亲还送过方决一把军刀。在方决当娃娃军的时候,专门请制刀大师做了小虫崽尺寸的军刀。那把军刀可有好长一段故事,直到现在,它还被方决珍藏着,谁都不准碰。” 路昭说:“伯母对你们两个的教育很不一样呢,这就叫做因材施教吧。” 方曜话头一转:“所以,你不用怕他,他很好相处的。” 路昭:“……” 方曜提着行李箱去了正屋,不一会儿,方弈就扶着林叙过来了。 路昭已经把炕上重新打扫了一遍,将两侧的褥子都铺好,拘谨地坐在炕上。看见伯父伯母进屋,他一下子注意到,林叙伯母的脸色比白天更差了,嘴唇都有些发白,看来主屋的温度确实不够。 他连忙下炕,扶着林叙坐在炕头。 方弈小心地问:“怎么样?舒服一点没有?跟你说了那间屋根本不用试,就是不够暖和。” 林叙看了他一眼:“你出去吧,我要睡觉了。” 方弈:“……” 他只能悻悻地出了房间。 路昭摸了摸林叙的手:“伯母,您的手还是很冰,快躺下来吧。” 他说着,抬眼一看。 林叙乌沉沉的眼睛静静看着他。 路昭尴尬一笑,默默收回了手。 林叙似乎发现自己吓到他了,就弯起嘴角,微微一笑:“不用担心,睡一觉就好了。” 那一瞬间,路昭理解了方先生的话——林叙伯母是个很温柔的人。 他扶着林叙躺下来,给他盖上薄被,然后又下炕灌了个热水袋,放在他脚底。 做好这些,他才关了灯,自己爬到炕梢躺下。 屋里一片黑暗,静悄悄的,只能听见窗外扑扑簌簌的落雪声。 好一会儿,林叙的声音响起。 “我一直想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孩子。” 路昭脑子一懵,傻呆呆的:“啊?” 林叙说:“不过,我可能教养不出你这样的孩子吧。” 路昭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想了半天,只能说:“可是,您的两个孩子都很优秀啊,特别特别优秀。不像我,脑子木木的。” “他们是靠自己,吃了很多苦,才变得优秀的。”林叙说,“其实我没有教给他们什么,也没有给他们很好的照顾。” 路昭说:“但是,您已经给了很好的照顾了。” 他想了想,把刚刚方先生告诉自己的那段经历讲了出来,林叙就在黑暗里静静地听着。 “我的母亲告诉我,人并不是活一辈子,而是活几个瞬间。”路昭盯着漆黑的天花板,“在他们的重要瞬间,您没有缺席,就是很好的照顾了。” 但是在他的重要瞬间,母亲却永远地缺席了。 路昭鼻子有些发酸。 他不想在伯母面前哭出来,就拉上被子蒙住了头。 林叙并未发现他的异常,轻声说:“你是个贴心的孩子,怪不得阿曜喜欢你。” 蒙在被里的路昭一愣,连哭都忘了。 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说:“可能方先生也觉得我是个贴心的孩子。” 林叙笑了笑:“他才比你大多少,这么老气横秋的。” 路昭小声说:“大了十八岁呢。” 他心底偷偷期望着伯母能指点自己一下,起码凭着他对方先生这个亲儿子的了解,说说方先生是不是真的有一点喜欢自己。 可林叙只是说:“我也管不了你们,你们自己折腾吧。” 屋里又恢复了安静。路昭心中略有失落,拉好被子闭眼睡觉。 正屋里,父子俩的气氛却没有这么轻松愉快。 甚至,父子俩都没有睡在同一头,方弈在床上躺好,方曜就拿着枕头换到了床尾。 方弈:“……那我关灯了?” 床尾睡着的方曜默不作声。 方弈关了床头灯,重新躺好,问:“你带回来的这个小路,你们在处对象吗?” 方曜:“没有。” 方弈:“那是你在追求他?” 方曜重复了一遍:“没在处对象。” 方弈:“……” 儿子都已经这么大了,没法再像小时候那样问“为什么不喜欢爸爸呢?”,方弈只能叹一口气,继续说些好听的话:“我看这个孩子挺诚实的,好像也很喜欢你,你自己把握。” 屋里沉默了片刻,方曜说:“我对阿昭而言,与其说是朋友,不如说更像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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