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悦连忙带着路昭走进院里,找到十栋二单元,一楼带着个小院子,里头一位上了年纪的雌虫正坐在小院的藤椅上,戴着老花镜看报。 路昭敲了敲小院的铁门:“您好,是付主编吗?” 院里的付祥抬起了头,他约莫一百七八十岁了,脸上已经长了皱纹,头发也花白了,眯着眼睛从老花镜上方看过来:“我是付祥。你们是?” 路昭说:“我就是提供证据,曝光左安县案件的人。” “噢。”付老头连忙撑着藤椅站起来,挪过来给他们打开了铁门,“进来坐。” 小院里养着花花草草,正中摆着一个小方几,搁着刚刚泡好的茶。付祥给他俩一人拿了一张小板凳,几个人就坐在方几旁边喝茶。 “您这小日子过得不错呢。”宋悦开玩笑道,“您怎么忽然想不通,把自己的工作搞丢了。” 宁海日报可是正儿八经的官方市级报纸,不少人挤破了头想进去工作,像付祥这样好不容易做到主编的,不仅各项待遇好,福利有保障,以后退休养老也不用发愁。 “我本来就是退休返聘的,辞退就辞退吧。一把年纪了,不在乎这个了。”付老头把桌上的报纸重新拿起来,看着上面登出来的左安县的新闻。 他苍老的、皱巴巴的手指,摩挲着报纸上登出来的那张收殓张平康尸身的照片:“我的娃儿也是这么死的。” 路昭和宋悦都愣了愣。 “不过,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会儿天下还在真理党手里呢。”付老头扯着嘴角笑了笑,“我的娃儿,那时候才十六岁,刚刚进化,还不到我的肩膀高。” “我那天出门去县里卖苞米,回来路上,村里人就跑过来告诉我,说,你家娃儿出事啦!” “我赶紧跑啊,什么都顾不上了,跑到那个臭水沟旁边,好多人围在那里,没人敢下去捞。我冲过去一看,我的娃儿就像块烂肉一样泡在里面。” 付老头说着,有些哽咽。 他摘下老花镜,抹了抹眼睛,又重新戴上,勉强看清那报纸上的照片。 照片里张平康被换上了干净衣裳,只是脑袋上开了个血洞,付老头看着他,说:“我的娃儿,死的时候,还没他这么痛快呢。” “他被几个畜生打断了手脚,轮番地欺负了,割了脖子。那几个畜生还怕他死不了,把他按在臭水沟里,活活闷死了。” 路昭和宋悦都忍不住皱起了眉。 “我那个时候,也恨不得能杀了他们。我到县里去告状,到州里去告状,我还去拦那些大领导的车。” “我做梦都想有人能帮帮忙,把这几个畜生绳之以法,可是没人帮我。”付老头苦笑了一声,“那些大领导,都是些大忙人,没空听一个乡下来的农民诉苦。” 他看着这篇报道:“我等这一天,都等了好多年了。” “没经历过的人,是不会懂的。他们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活着的人要花这么大的代价,去为死去的人伸冤。他们觉得,能活着就已经够好了呀。” 付老头擦了擦眼睛:“他们不知道,我活这几十年,每天闭上眼睛,都觉得娃儿还在看我,还在问,为什么没给他报仇?” “那几个畜生作恶多端,后来被新军枪毙了,可我心里不觉得畅快。我恨自己无能无力,还让他们多活了那么些年。” 宋悦不由开口:“那是旧时代,没办法。” 付老头勉强一笑:“我也这么安慰自己。” 他把报纸折好,放在方几上,拿起茶杯喝了一口:“不过,我现在解脱啦。” “我想,这么多年对这事难以释怀,就是因为那时候自己没本事,到处求人,最后还是没能把那些畜生抓起来。”付老头捧着茶杯,“可我现在有本事了,我大笔一挥,这篇报道就登出去了,这几十年憋的一口恶气,好像一下子就出来了。” 他笑着看向路昭和宋悦:“你们不用登门来谢我。我从一个不识字的农民,到自己读书识字、做小记者、做主编,苦苦熬了几十年,不就是为这一刻吗?” 他从中年开始发奋,几十年的努力,终于弥补了当年那没本事、无能无力的遗憾,与自己和解了。 宋悦有些震撼和感慨,路昭却笑了笑:“恭喜您,终于出了恶气了。” 从老报社大院出来,坐上轿车,宋悦才感叹一句:“真是人生无常。” 路昭也点点头:“咱们的峰回路转,是人家等了几十年的扬眉吐气呢。” 宋悦发动轿车,缓缓驶出去:“这么看来,老张这样直接报仇的,也挺好。” 路昭不说话了。 宋悦瞅他一眼:“我说得不对?” 路昭:“要是都这样报仇,要法律干什么?” “社会规则,就是要人人遵守,才能人人都有自由和幸福。有些人要行使特权,要凌驾于法律之上,这才导致了这些悲剧。”他系好安全带,“源头是要整治这些凌驾于法律之上的人,而不是教遵纪守法的人如何复仇。” 宋悦点点头:“也对。” 这桩大事算是办成,路昭请的假也马上要用完了,两人开着车去火车站买了第二天上午回左安县的车票。 路昭的行李仍是来时那个旧帆布包,不过他留了心眼,把证据材料的原件和相机都留给了宋悦,自己只背个空包回去。 宋悦把他送到火车站,自己还买了张站台票,准备送他上车。 开车前,两人还在站台上聊了一会儿,宋悦提醒他:“你回去后小心点。这事闹大了,谁知道以后是福是祸。” 路昭笑了笑:“是福是祸,也不是我这个小虾米能左右的事。” 宋悦道:“万一真有什么事了,及时给我打电话。” 路昭道:“你都说你不是专业打渔队的,找你有用吗?” “啧,真到那份上了,还不是得来捞你?”宋悦拍拍他的肩。 这时,列车员提醒登车了,路昭连忙同宋悦挥挥手,登上绿皮火车的车厢:“下回我再来找你玩,好好玩,不办这种麻烦事了。” 火车发出呜呜的汽笛声,缓缓开动,宋悦就在站台上,朝车厢里的他挥手,笑道:“你可要说话算数。”
第138章 路昭回到左安县没几天,首都的专案调查组就抵达县里,县里的领导们甚至连风声都没收到,就被专案组一个一个叫去谈话了。 这回专案组的成员有首都的领导、有各地抽调的人员,但没有宁西州的人。 不少官场的老油条一看这架势,就知道这回要兜不住了。 因为按照常理,出了这等大案,首先是责令州里查明案情,进行人员处理——毕竟左安县只是宁西州的一个县城,要处理相关违法犯罪的官员,州里就能办到。 可这回的专案组,却是首都的大领导直接带队,还带上了一支荷枪实弹的武警小队。 这说明什么? 说明要处理的官员,已经超出了宁西州自行处理的范围。 很可能是州里、首都的相关领导,都要受到处分。 一时间县里的领导人人自危,只除了路昭——他按照程序接受了谈话,然后每天依然照常上班,下班后去工厂附近转一圈。 他的许多证据原件虽然放在宋悦那里,但这些证据不少是从老百姓那里收集来、由他整理的,专案组看了,也未必会相信他的一面之词。所以他直接向专案组提供老百姓们的地址,让他们自己去走访、判断。 只是,他自己作为局中人,对县里形势看得更清楚,提供的信息对办案进展有重要作用,所以组长将他列为重要证人,特地派了个小战士随身保护着他。 首都那边,任平飞也听到了风声,听说是路昭曝光的新闻,立刻打电话来把他臭骂一顿。 “你太冲动了!我都反复跟你讲,要你沉住气!左安县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后面的利益集团比你想象的还要可怕,你扳倒了一个姓贺的,他圈子里的其他人不会放过你!” “你现在是案件的重要证人,有人保护着,可等这案子办完了,上级的视线挪走了,你还不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干部吗?人家有一万种方法弄死你!” “再说了,按照明面上的规定,你要举报,先是给上级纪委,不能越级举报,更不能一下子就曝光给公众。你这么办,吃了处分,未来七八年都不可能提拔了知不知道?!再有其他人搅搅浑水,你一辈子仕途无望了!” 路昭忍不住说:“您左一个仕途,右一个提拔的,我当那么大的官为了什么?我是为了发挥才干,能做更多的事,才努力往上爬。但为了往上爬,就要我束手束脚,这不是本末倒置吗?” 任平飞恨铁不成钢:“你再怎么也是个小干部了,不能再用执行层面的思维去看问题,你要看长远、看全局!” 路昭打断了他:“看长远、看全局,就是像您这样畏手畏脚吗?那我爬得再高有什么用?我还不如就像现在这样,当个小官,还能做点有意义的事。” 任平飞被他气了个倒仰:“你、你!” 他在电话那头缓了老半天,才把被路昭堵住的气捋顺了,说:“好,那我今天就好好给你掰扯掰扯。” “你想为老百姓办点事,采取这种办法,很多人会佩服你有勇气、有担当,但是上级要提拔的时候,还要考虑你这个人稳不稳定,会不会意气用事。” “你这种做法,就是典型的意气用事。好了,这下你提拔不了了,谁被提拔呢?那些蝇营狗苟、不作为的人被提拔了,他们压在你头上,让你没法作为,那你就只能不断用这种意气用事的办法来干工作。” “最后的结果是什么?你一辈子只能在左安县这个小地方,服务这个小县城的范围。” “当然了,你可能觉得,能服务一个小县城,范围也不算小了。可是你要想想,你错过的那些机会,被什么人抢走了?这些人可不会干实事,他们被提拔上来,尸位素餐,耽误多少百姓们的生计!” “你这样有才能的干部被压在下面,损失是大于收益的。你不能只考虑自己眼前这一摊事,你还要想想,你失去的这些机会,被别人抢走了,会造成什么后果!”任平飞说,“你自己不就是学经济的吗?你不知道机会成本的概念吗?” 路昭哑口无言。 任平飞教训了他,又叹一口气:“算了,事已至此,先等着组织的处理吧。” 路昭挂断了电话。 老领导的一席话,像盆冷水,迎面浇在了他头顶。 他一直觉得自己做得没错,现在才恍然,觉得的确有些冲动。 可是,如果重来一遍,他大概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 他这个人,就不是那稳得住的性子。要他去徐徐图之,他是等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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