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地老板的建厂方案交上来,经改局很快批准通过,工厂便正式动工了。 这也意味着路昭在德阳县的最后一件工作完成了。 他加班加点忙完了这些重要工作,才终于抽出时间,给方先生、给宋悦写了信。 算起来,这一封信距离上一封,已经过去三个多月了。 他一直想要坚持每月给方先生写信的,可一忙起来,真的抽不出时间,和方先生的联系就被搁置了。尤其是这两年,写信的频率直线下降,从每个月两封,变成了三个月一封。 路昭默默反思了自己,可也没法改正。 因为,原本他把“和方先生保持联系”看得非常重要,其他事情都可以排在这件事之后。 可现在在他的生命里,已经出现了太多比这更重要的事。 他的时间和精力是有限的,他只能做出取舍。 路昭叹了一口气,将近来身边发生的事写了长信,寄给方先生、宋悦,然后开始给手头的工作总结收尾,准备交接给下一任来这里锻炼的新员工。 三月初,一名刚刚从大学毕业的雌虫带着经济改革委员会的通知,敲响了他的办公室门。 “路老师您好,我是今年刚刚入职经济改革委员会的何元一。”他有些腼腆,“到这里来下放锻炼,接您的班。” 正整理文件的路昭微微一愣,抬起头来,看见了一张青涩的、还带着学生气的脸。 他微微一笑:“你好。来,过来坐。” 他招呼着何元一坐在了自己曾经的工位上。 而他自己,就坐在师父曾经的工位上。 这场景多么相似,他看着对面的何元一,就好像师父那时候看着自己。 短短四年,物是人非。 路昭有些感慨,轻轻叹了一口气。 何元一有些紧张,说:“路老师,我才到单位报到,就被派到这里来了,什么也不懂,麻烦您多指点我。” 路昭心头一动。 就连说出来的话,也这样相像。 他又回想起第一次见师父时的场景,想起师父给他上的第一课。 就用这个,来当做给何元一的第一课吧。 路昭看向对面的年轻人。 “德阳县是个偏僻的打渔小城,这里的人们善良淳朴,肯努力、肯吃苦,但因为太穷了,有时候也抠抠搜搜,有时候也无理取闹,十分难缠。” “不过,只要你认真去同他们做工作、为他们谋出路,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一定会收获他们的认可和尊重。” 他微笑着,眼睛却有些湿润:“欢迎你来,我的同志。” 何元一连忙点点头,腼腆一笑。 他带给路昭的通知,是交接好工作,四月中旬前回到首都,去单位报到。 路昭便在这里一直待到了四月初,手把手将何元一带上路,才和经改局的同事告别,准备回首都。 离开的前一晚,他请赵爱国和几位打交道较多的同事吃了顿饭,喝了些酒,回到宿舍楼时,孙飞执意要送他上楼。 路昭喝得不多,看孙飞有些醉意朦胧,就说:“你还是快回去休息吧,就住隔壁楼,有什么好送的。” “我送你、我送你。”孙飞扶着楼梯扶手,“来的时候,也是我送你上楼,今天我还送你上一次楼。” 路昭只好在他的陪同下,往楼上走。 “等明天,我再送你去客运站。”孙飞脸上有些酒后的红晕,但眼神还算清醒,扶着楼梯扶手,走路也还稳当,让人分不清楚他醉了几分。 “也好,有始有终。”路昭接了一句。 两个人一块儿到了三楼。 这一层依然只住了路昭一个人。 德阳县这样的小地方,除了路昭这样派下来锻炼的干部,就只有本地考出去的学生,会再回来工作。而县里穷,教育也落后,考出去的学生少,经改局自然也就招不到什么新员工。 路昭在这里待了四年,局里一个新人都没进,还走了一个老李,宿舍大院根本住不满。 停在屋门口,路昭没有拿钥匙开门,而是说:“到了,你回去吧。” 孙飞就站在他跟前,抓了抓脑袋,又想出一个话题:“你东西都收拾好了?” 路昭点点头:“我的东西不多,来的时候就一个皮箱,走的时候也就一个皮箱。” 说着,他低头一看:“我来这儿,就买了一双皮鞋,还有老百姓送的这双草鞋,没给县里的消费做出什么贡献。” 孙飞笑了笑:“既然东西不多,就带上这个吧。” 他从裤兜里掏出了一只崭新的手表。 路昭微微一愣,抬眼看他。 在宿舍走廊昏黄的白炽灯光下,他第一次和这位熟悉的同事认真对视。 孙飞好像是喝醉了,但眼神又透出清醒,在昏暗的灯光下,双眼微微发亮。 路昭像是这一刻才发现,这位雄虫先生看自己的眼神,同看别人有些不一样。 他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他想起很久以前和徐先生吃饭聊天时说过,送手表这样的礼物,对方是希望你天天戴着,睹物思人。 可是,他没有办法接受。 他幻想过很多次向方先生表白,或者被方先生表白的场景。 可当表白的人是方先生以外的人时,他就脑子一片空白,只剩下慌乱。 他从没考虑过方先生以外的人。 他只能避开孙飞的眼神,说:“我已经有手表了。” 他抬起左手,手腕上戴着的,还是方先生送他的那只玫瑰牌手表。 “我知道。但你这只不是戴了很多年了嘛,表带都旧了。”孙飞说,“我这只是新的。一只表戴了这么多年,也该换了。” 闻言,路昭一愣,看了看手上的手表。 纵使他戴得很爱惜,可毕竟每天都要干活,金属表链总免不了这儿磕一下、那儿碰一下,留下一些正常的使用痕迹。 他不禁伸手,仔仔细细抚摸着这只旧手表。 他十九岁生日的时候,方先生把它送给了他。 而到今年五月十日,他就要满二十六岁了。 路昭微微一笑,看向孙飞:“这只手表,我戴了七年了。” “它是一位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所以,我可能还会戴下一个七年,下下个七年。”他笑着说,“我不打算换新手表。” 孙飞的眼神黯淡了些。 “我可能是今晚喝多了。”他说。 路昭点点头,没有揭穿:“那你早点回去休息吧。” 孙飞的脚步却没动。 路昭也不敢动,也不好就这么开门进屋去,把他晾在外面。 两个人只能继续面对面站着。 “我其实……”孙飞斟酌着用词,“我没有太多别的意思,因为我知道你不会留在这里。” “我送这个,只是想圆我自己的一个念想。”他把手表放在了路昭屋子的窗台上,“戴不戴,随便你吧。” 路昭连忙摇头,抓起手表又塞给了他:“这么贵重,你自己戴。” 可他把手表塞回去,却也被孙飞捉住了手。 这感觉很奇怪。 他很多人握过手,雄虫、雌虫,年老的、年少的,都有。 甚至就在春节前,孙飞把他从水沟里拉出来时,他们还握过手。 可现在人的心思和想法变了,握手好像也就不是那个纯洁的意思了,带着某种暧昧的意味。 路昭皱着眉头,将手抽了出来。 “你喝醉了,快回去休息吧。”他想了想,补充了一句,“手表我也没法收。” 他抬起手腕:“这只旧手表,是我的心上人送给我的。所以我不会换手表,也不会收别人的手表,让他误会。” 他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孙飞只能讪讪收起了手表:“好吧,那你也早些休息。” 他转身下楼去了。 路昭终于松了一口气,打开屋门,自己烧水洗漱洗澡,再把行李收拾起来。 他的长途客车是第二天早上十点,走这几年他自己修起来的新路,直接从德阳县坐到宁海。因为离他回首都报到还有一个多星期,他打算去看看宋悦。 原本约好了是孙飞送他去客运站,可今晚闹了这么一出,明天他都不知道怎么见孙飞了。 不过这么一想,又庆幸孙飞是在他临走时,才对他讲了这些话。 要不然他还得在单位躲着他,多尴尬。 路昭心里想着,等到了宁海见到宋悦,可得好好和他聊聊这事。 宋悦这些年来碰到的追求者,肯定比自己多多了。 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穿着清爽的短袖长裤,踩着草鞋,挎着包拎着皮箱走下楼,就见孙飞已经等在楼下了。 “等你好半天。”他脸上已经看不出昨晚的尴尬,“快上来吧,载你去吃个早点,买些干粮。” 他推着自行车走过来:“喏,我特意借来的自行车。” 路昭有些不敢看他,但还是拎着皮箱坐上了后座。 孙飞蹬着自行车,载着他去吃了早点,买了干粮,然后又载着他在德阳县转了一圈。 “再好好看看这里。你这一走,可有好多年都不会回来了吧。”他迎着海风,一边骑车,一边说。 路昭便也没拆穿他,只坐在后座,被他载着在县城里转了一圈又一圈。 九点四十,孙飞把路昭送到了客运站,找到了德阳县开往宁海的这趟大客车。 “好了,你风也吹够了,上车吧。”孙飞笑着说。 路昭抿了抿嘴,同他挥挥手:“再见。” 孙飞张了张嘴,似乎还有话想说。 可最终,这些到了嘴边的话还是被他咽了下去。 他也向路昭挥挥手。 “再见。” 作者有话要说: 孙飞自己没有自行车哦,拿买自行车的钱去买手表了 阿昭以后还会有追求者的 ——
第114章 从德阳县坐长途客车,在弯弯绕绕的省道上颠簸摇晃二十个小时,路昭总算在第二天清晨抵达了宁海市。 走出客运站,宋悦已在广场上等着了。 四月初的宁海已经热了起来,他穿着的确凉的亮黄色衬衫和蓝色长裤,一头长发披在肩头,清爽时髦。 看见路昭拎着皮箱走出来,他连忙挥挥手:“路昭!这里!” 路昭笑了笑,朝他快步走去:“等了好久了吧。” “没有,我才刚到,你这趟车还挺准时。”宋悦带着他往广场外走,找到自己停在路边的小轿车。 近几年国内经济发展迅猛,宁海市更是一天一个样,宋悦早几年就南下发展,和哥哥宋兴一样,都成了最先富起来的一批人。 在学校时他还同路昭抱怨过,说自己做生意虽然挣了钱,但还买不起一辆小轿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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