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九月十九。 彼时容昭刚摸到无情道的门槛,揣着那本新鲜热乎的心法离开深山老林,途径赤龙山。 鹏尊者正在举办寿宴。 对于修士来说,生辰这种东西早已无关紧要。偏偏鹏尊者好面子,十分热衷此事,每隔十五年举办一次小寿宴,三十年办一次大寿宴,广邀天下修士。 尊者嘛,大家都乐意给几分面子,哪怕是有私怨的宾客,也不会轻易在寿宴上闹事。 因此鹏尊者的寿宴总是热热闹闹的。 容昭离群索居,哪知道什么寿宴,见赤龙山如此热闹,只当是修真界的寻常盛事。 他御剑路过山门的时候,受到了鹏尊者弟子的热情招呼。 年轻的小修士不认得他,只知道自家师父的寿宴广邀四方,谁都能去。 正巧容昭有些渴了,又难得受了邀请,便收起绕指柔,很有礼貌地走完了那一百九十九级台阶,来到了寿宴门口。 他的身影出现的刹那,热闹的寿宴静了静。 接着便是一阵窃窃私语。 “他怎么也来了?” “鹏尊者证道在即,怎么偏偏有煞星上门,不吉啊……” “……天煞孤星……还来寿宴……” “晦气……” 坐在主位的鹏尊者阴沉着脸,一言未发,尤其是听见“证道在即”四个字,眉头皱得都能夹死蚊子。 他冷冷地盯着容昭,指望这小子能自己意会,然后自觉滚蛋。 容昭毫无所觉,还临时在储物袋里找了一份寿礼出来,交给了门口的礼官。 礼官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一时汗都下来了,心虚地觑向鹏尊者,指望这位大人能表个态。 鹏尊者终于开了口:“赤龙山不收你的东西,你走。” 容昭一怔:“为何?你这宴席不是人人都能来么?” 鹏尊者:“……” 少年漆黑的眸子澄澈干净,透着一点疑惑,和门派里的年轻弟子没什么两样。 但他所过之处皆有祸事,是人人厌弃的天煞孤星。 见这小子一点气氛也不会看,让自己颜面尽失不说,还敢继续往里走。鹏尊者顿时恼火。 身为尊者,做事不需要顾忌什么,更遑论面对一个天弃人厌、不知何时就会死掉的天煞孤星。 他霍然起身,一拂袖子,澎湃的灵力如狂风奔涌而出,刹那席卷容昭。 “天煞孤星也配来本尊者的寿宴!?滚!” 容昭没料到自己会被直接赶走,微微睁大了眼睛。 护身灵力脆薄如纸,被轻易撕碎,他像一支轻飘飘的芦杆,溅着血飞了出去。 鹏尊者余怒未消,显然没有轻易放过他的意思。 那股重如泰山的力量轰然落下,阴魂不散地死死压在容昭身上,仿佛用脚碾着一只蝼蚁,冷眼看他挣扎。 尊者的力量无可撼动。 容昭动弹不得,被迫顺着那一百九十九级的台阶,一级一级地往下滚,身体撞击石板的闷响混着扬起的尘土,血抹在长长的石阶上,有方才被震伤吐出来的血,也有磕伤的血。 寿宴上传来哄笑声,隐隐约约的,听不真切。 他灰扑扑脏兮兮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许久,容昭缓缓睁开眼。 天空蓝得干净纯粹,和眼里的血色混在一起,呈现出火烧云般的绮丽色彩。 他什么也没说,仿佛被打碎的泥偶,不知疼痛,又或许早已习惯被这样对待,在小修士惊恐的眼神中慢慢爬起来,擦干净脸上的血,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 三十年后,九月十九。 又是寿宴。 容昭站在自己当年躺过的那块地方,微微抬头,望着那高不可攀的一百九十九级台阶,绕指柔凝聚的长剑轻轻嗡鸣了一声。 他闯了进去。 寿宴上的惨叫凄厉得直冲云霄,血顺着石阶流下来,绕指柔如灵蛇狂舞,疯狂地收割着一茬又一茬的宾客,铺天盖地密如罗网,将整座赤龙山变成了血淋淋的蜘蛛洞。 容昭立在风中,束在脑后的黑发扬起,黑眸冷然地微垂着,袖口、衣摆、靴子都浸透了血,在身后留下一长串的血脚印。 仿佛地狱爬出来的索命恶鬼,踏尸山血海而来。 “竖子——!苍天无眼,苍天无眼啊!竟让你这嗜杀的小畜生跨入尊者之境!”鹏尊者浑身是血,须发怒张,灵力澎湃如狂风,“本尊者在仙道盟中位列六客卿,你今日灭我赤龙山,他日仙道盟定会踏平你的淬玉山。你猖狂不了多久了!” “乌合之众而已,不足为惧。”容昭舔了舔嘴角的血丝,微微歪头,残忍中透着一丝令人胆寒的天真,发问道,“老家伙,你的寿宴人人都能来,为何独独我不可以?” “你也配?啐,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天煞孤星天弃人厌,整个修真界谁不嫌你晦气?!老夫当年心软,留你一命,只是将你赶走。没想到你竟如此歹毒,记恨了整整三十年!不该啊……当年就不该放过你这小杂种!!” 叱骂洪亮如雷鸣,混杂着风中浓重的血腥味,两股灵力在空中对峙,乱流汹涌。 容昭却在此时走了神。 淬玉山上就有一个不嫌弃的。他想。 做什么事都肯带着自己,紧紧牵着手,温声细语,看向自己的眼眸盈满笑意。半夜会给自己掖被子,被吵醒了也不生气,只会去厨房弄两碗好吃的宵夜。 比这修真界这帮臭鱼烂虾不知好多少倍。 …… 容昭环顾周围的血和尸体,视线扫过鹏尊者狰狞的面容,忽然觉得有些厌倦了。 他想回淬玉山,想见孟知凡。 很想很想。 等杀掉眼前的这个老东西,他就可以不用再杀人了,和孟知凡住在淬玉山上,每天喂喂鱼浇浇花做做饭,并肩坐在一起说说话。 凡人的寿命很短,等赤龙山灭门的风头过了,自己就下山去找点延年益寿的仙草丹药回来…… 经脉中奔涌的浩荡灵力突然一滞。 对峙中,鹏尊者的灵力刹那占了上风,像巨浪般骤然高涨,将他狠狠拍在了地上,拍得地砖都裂了。 这番变故谁也不曾料到。 容昭咳出一口血,神色微变,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眼神三分茫然七分不信。 指尖的灵力正在一缕缕逸散。 鹏尊者也愣住了。 须臾,他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狂喜,癫狂大笑起来:“果然是天弃人厌!哈哈哈……竖子,你的境界跌了!竟在这种要命的时候!!哈哈哈哈哈哈……天要亡你!天要亡你啊!!” 容昭死死盯着消散的灵力,瞳孔微微颤抖。 这身修为……是让他从泥淖里爬出来的唯一的、唯一的绳索。 唯一的。 断了。 为何? 容尊者在修炼一途上确有天赋,很快便找出了境界跌落的根源。 无情道。 他的无情道心破了。
第14章 成仙第一剑 孟知凡在淬玉山上等了十天。 容昭留下的食物很多,鸡舍里每天都能捡到七八个鸡蛋,做饭的时候就去菜地里割一把新鲜的蔬菜,一日三餐倒也凑活。 他实在没有心思做别的事,坐在门边,开始教那株吱吱叫灵草说话。 又过了三日。 他有些坐不住了。 容昭向来很守时,而且通常会提前一两天回来。 孟知凡沿着小路下了山,一路上都心神不宁,几次险些被树根绊倒。 冥冥之中仿佛有所预感。 他在拐角处停住了脚步,前方是隐隐绰绰的开阔光芒,昭示着这条路已到了尽头。 心跳鼓噪地在耳边怦怦,越跳越快,几乎要跳出胸腔。 孟知凡轻轻蹙眉。 自己在怕什么? 他拨开掩映的灌木,走了出去。 被草木掩盖住的血腥味几乎将他冲了个跟头。 ……血。 到处都是血。 黑衣修士倒在路的尽头,长发掩面,露出的苍白手指沾满了泥土,在地上抓出深深的痕迹。只是回到这里,似乎就已经竭尽了所有力气。 孟知凡瞳孔骤然紧缩,脑子里一片空白。 待回过神来,已经跌跌撞撞地跪倒在了容昭身边。 “容昭?”他喃喃着,想确认容昭是不是还活着,指尖却悬在半空,剧烈颤抖着,想碰又不敢碰,“容昭?听得见我说话吗?” 容昭一动不动,躺在那里,灰扑扑脏兮兮的,与地上的尘土融为一体。 孟知凡终于摸到了他的脉搏。 很微弱,但还是在跳。 孟知凡松了一口气,随即有些慌乱地将人抱进怀里,拨开盖在脸上凌乱的发丝:“容昭?醒醒,容昭?” 修士眉头紧锁,似乎在昏迷中也承受着莫大的痛苦。 看见那张苍白失血的脸孔,孟知凡呼吸都滞了滞,心脏后知后觉地抽痛起来。 “没事,没事了。”他颤声道,轻轻抚平容昭的眉心,珍而重之地将人小心抱起,仿佛捧着易碎的珍宝,转身往山上走去,“我们这就回家。回家了,容昭。” - 容尊者伤得很重。 血迹都被擦拭干净了,衣服也换过了。他安静地躺在床上,整个人苍白而憔悴,连嘴唇都失了血色,仿佛一碰就碎。 孟知凡打不开那个储物袋,也没有办法弄到修士疗伤的丹药,面对重伤的容昭一筹莫展。 他头一次痛恨自己只是个凡人。 片刻之后。 孟知凡去厨房拿了把刀。 在被出云派囚禁之前,那个掌门曾当着自己的面说过,肉身灵芝就是天生带有灵力却无法修炼的凡人。 既然有灵力,那么就可以给修士疗伤。 孟知凡把刀放在烛焰上烤了烤,对准手腕,一刀划了下去。鲜血涌出来,淅淅沥沥地滴在碗里,很快便积了半碗。 他单地包扎了一下,端起碗,来到床边。 “容昭,”孟知凡撩开帐幔,在两边固定好,俯身将人扶了起来,“喝药了。” 容昭无知无觉地被灌了半碗血下去。 因为嘴唇上沾了血,又被抹开了一些,气色瞧上去好了不少。 孟知凡便每日一碗血地喂他,寸步不离地守着。 如此过了三日。 容昭醒了。 他恍惚地望着头顶,半天才认出是淬玉居里的合欢花帐幔,又歇了片刻,积攒了些力气,慢慢地撑坐起来,有些纳闷自己的伤势为何会好得这般快。 他下意识地舔了一下发干的嘴唇,尝到了一股熟悉的血腥味。 容昭眨眨眼睛:“?” “醒了?”孟知凡恰好进来,拢在眉心的愁云终于略微散了些,“要喝水么?” 容昭没理他,正专注地琢磨事情,边想边又舔舔嘴唇,还用手指抹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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