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只有面对明尘的时候,方九鹤才会显露出一点当年的脾气。 “是是,你不急我急。”他敲了敲桌子,“天海之境最麻烦的东西便是因果。如今你的情劫应在他身上,而他又因你的下凡渡劫而证道飞升,他的道,你的劫,皆事关重大,因果纠葛乱得斩都斩不断。看着吧,不出三日,天道就会给你们找麻烦。” “这个我知道。”明尘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我是想问你,天道会给他找什么麻烦?” “给他……”方九鹤顿了顿,终于忍不住又取了一筒竹筒茶,打开喝两口冷静冷静,“你只问他,不问你自己?” “我这边应该无事。顶多情劫系在他身上,处理起来有些麻烦而已,无须问你。”明尘抿了一口茶,苦涩的茶水滑过喉头,无端令他想起电闪雷鸣那日的溶洞,还有容昭湿红的眼尾,“但是容昭……山殷有和你提起过容昭么?” “有。”方九鹤一笑,“他下凡去找你,发现容昭抓了你做道侣的时候,差点吓哭了。后来还跟我纳闷,说怎么两年了你还没死。” “……”明尘不由失笑,“山殷真是……” “别打岔。先不说他,说你。”方九鹤上下打量了明尘一番,“容昭杀你证道,摆明了利用你。你却尤在担心他?” “未必是担心,”明尘收敛了笑意,“说不准我只是想知道他下场如何。” 方九鹤嗤之以鼻:“我还不知道你?” “……”明尘移开目光。 方九鹤简直恨铁不成钢:“明尘上仙,难不成你觉得情劫应在无情道身上还不够倒霉?不想办法移走情劫,还巴巴地往上凑?人家如今都已经证道无情了,说不定早把你给忘了。” “是有可能。”明尘也不嘴硬,毕竟容昭杀自己的时候,实在瞧不出有什么余情未了,“总之你先告诉我,他会遇上什么麻烦?” 方九鹤深吸一口气,须臾,投降道:“我想想……证道以后,他在天道那儿便算是仙君了,可身上还系着你的情劫。仙君不得插手他人劫数之关键,比如情劫的情,生死劫的生死,这是规矩。他坏了规矩,身上还有这么重的因果,天道不会留情的。” “比如?变成像你这样?” 方九鹤噎了一下,挑眉道:“什么叫变成像我这样?你以为他还有命活?当初我不小心坏了规矩的时候,已经是渡劫九次的上仙了。” 明尘微微蹙眉。 “我猜,他第一个百年的劫会提前。”方九鹤琢磨事情的时候喜欢吃甜的,于是从乾坤袖里翻出一包糖,统统加进了竹筒茶里,“而且,天道会给他降生死劫。” 生死劫是极其容易丧命的劫,尤其是对于刚飞升仙都的仙君来说,几乎算得上有去无回。 ——所谓生死劫,便是去污秽之地斩杀恶念。 那里面囚困着世间滋生的所有恶念,恶念的体内会凝结出一种黑色圆石,越是强大的恶念,掉落的圆石越是漆黑纯粹。 天道要的便是这种圆石。 且随着仙君品级的上升,需要的圆石颜色便越纯粹,生死劫也就越难渡过。 除此之外,不论是仙君还是上仙,每隔三十年必须上交一定数量的圆石。因此圆石在天海之境和凡间的铜钱无异,可以用来交换东西。 污秽之地的恶念无穷无尽,天道只能以这种手段驱使仙君,来遏制污秽之地的恶念。否则一旦污秽之地的封印承受不住了,凡间将遭遇灭顶之灾。 明尘自然清楚生死劫的厉害。 他思忖片刻,道:“如果我插手他的生死劫,天道会把我一块儿劈了吗?” “会。”方九鹤喝了一口手里甜得发腻的茶,冷冷道,“想死就去试,我不会给你收尸的。” 他这个好友虽然性子温和,但有时行事之疯狂丝毫不逊于自己,否则两人当年也不会凑到一块儿。 说要插手别人的劫数,是真的做得出来的。 - 彼时方九鹤飞升不过百年。 他以杀戮证道,为天道所不容,回回都被降生死劫。 方九鹤本事硬,命也硬,在污秽之地里断了一条胳膊瞎了一只眼睛,遍体鳞伤,咬着牙爬到出口附近,膝盖和掌心被粗粝的石子磨得鲜血淋漓。 虽然此时生死劫已过,但天道的赐福只会在天海之境赐下,疗伤是指望不上这个的。若继续躺在这里,远处的恶念很快便会被吸引过来,将他撕成碎片。 方九鹤又往前挪了一寸。 他不想死。 身后是暗红色的血迹,蜿蜒地涂抹在来路上。 忽然,一角雪色衣摆在眼前轻轻飘过。 纯粹洁净,与暗无天日的污秽之地格格不入。他还没来得及抬头,就被人搀住胳膊,用力扶了起来。 “你的劫数过了?”那人温声确认道,“我可以带你走了吗?” 方九鹤看见了一双明亮似星辰的眼眸。 他有些茫然,半晌,才想起来这是谁。 是上个月在天门遇到的刚飞升的小仙君,自己瞧着顺眼,便过去和他说了会儿话。后来又遇到过几回,算是熟人。 ……但也没有熟到能进污秽之地救人的程度。 “明……尘?”方九鹤从记忆的犄角旮旯里翻出小仙君的名字,觉得此人的出现十分匪夷所思,低声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才飞升多久,怎么敢随便进来救人??” “想救便救了。”明尘扶着他往外走,平静道,“看你顺眼。” 方九鹤:“……” 谁会因为看顺眼就跑到这种地方救人? “还是你想继续待在这里?”明尘停住脚步,礼貌询问,“那我把你放回去,就当来闲逛了。” ……不是,谁没事来污秽之地闲逛??方九鹤觉得这家伙脑子不太正常,非等闲之辈,一时谨慎地没有开口。 谁料明尘果真拖着他往回走了几步,要将自己扔回原地,惊得他赶紧开口,很识时务道:“不想。仙友救命。” “好。” 于是明尘就把他给带出去了。 后来每次生死劫,都是明尘亲自来到污秽之地,将伤得跟死狗一样的挚友捡回仙府的。 不过三百年前出了点小小的意外。 明尘捡到了两条死狗。 - 旧事暂且不提。 方九鹤心情有些烦躁。 然后又往竹筒茶里加了一包糖。 明尘道:“你再加,就成糖水了。” “到时候供在你坟前,天天给你喝。”方九鹤没好气道,片刻之后,又不死心地问道,“你当真要插手他的生死劫?不是我说你……” “没有。”明尘慢慢抿着手中的苦茶,似乎已经有了想法,“我就算要插手,也不会蠢到直接去动他的劫数。” “那你打算怎么做?” 明尘又静默须臾,将杯中的苦茶一饮而尽,搁下茶盏,淡淡道:“既然天道的规矩是‘仙君’不得插手他人劫数的关键,那我便废了他的仙元,将他打落成废仙;既然因果纠葛和证道有关,那我就毁去他的道心,因果尽消。” 方九鹤:“……?” 方九鹤半晌才出声:“我说,你这是要救他,还是要毁他?” “皆有。”明尘起身,垂眸掸了掸衣袖,“他救我,杀我,哄骗真心拿去证道;我也救他,毁他,要他这辈子都忘不了。”
第18章 我是你的亡夫 一刻钟前,容昭抵达了天门。 天海之门光辉灿烂,如薄纱似轻绡,光雾蒙蒙地笼罩着一切,险些闪瞎了容尊者的眼睛。 他揉了一下眼睛,靠着天门牌坊的白玉石柱坐了下来,有些不舒服地按了按胸口。 因果沉沉地压在身上,闷得胸口透不过气来,耳鸣嗡嗡,眼前时黑时白,支离破碎。 容昭并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只当是初来仙都,不大适应。 飞升之前,天道告知的规则只是个大概,其余细则都得靠自己摸索。如若有仙君前辈愿意指点,便可以少走些弯路,或是上仙以秘法查探,也能发觉缘由。 可惜容昭完全没有与人交好的打算。 他也不会。 - 明尘到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幅景象。 黑衣黑发的仙君坐在白玉石柱底下,沉重的因果将他困在其中,身上还沾满了不知哪来的乱七八糟的煞气,看起来脏兮兮的。 …… 怎么飞升了还这么狼狈? 分明昨日还是干干净净的,自己只不过死了一天没看住,就弄成了这幅样子。 明尘有种微妙的捡到流浪狗的感觉。 不过想来也是,以容昭睚眦必报的性子,得到力量之后大概杀了许多人。偏偏又不懂如何化解煞气,也不知道仙君煞气太重容易抽到生死劫,便任由这些脏东西缠在身上,跑来了仙都。 恍惚间,明尘上仙产生了某种错觉——什么都不懂的容昭,离了自己根本活不下去。 这样的错觉,让他莫名心软了一下。 但下一瞬,那点心软便无影无踪了。 只见容昭抬起头,朝他瞟了一眼,冷冷道:“你是谁?” 风顺着玉石铺就的长街穿过天门,吹拂起明尘银白的长发。 真身的容貌和化身也没有差很多,只是发色不一样了,五官轮廓没有孟知凡那么柔和,气质稍显得淡漠了些而已。 明尘想。 是容昭忘记了。或者根本不曾在意过那个死在剑下的凡人,才会连这点细微的变化都认不出来。 - 来人一言不发。 容昭忍不住眯了眯眼睛。 天门附近的光线很亮,再加上白玉地砖白玉牌坊,那人偏偏又是一身素白。 耳鸣愈发聒噪,他眼前被黑白切割得支离破碎,只能看见模模糊糊的一团,勉强瞧出来的是个人形。 “你是谁?”容昭又问了一遍,强撑着站起来,额角微微渗出冷汗,绕指柔在手中凝成长剑,微微一抬,直指明尘,“你想做什么?” ……这柄剑,曾穿心而过,痛得锥心刺骨。 不过相隔一日,又指着自己。 “我是谁?”明尘轻叹一声,收起所有的怜悯心软,迈出一步,瞬间移到他身后,低低道,“我不过是天海之境的一位上仙罢了。” 浩荡仙元刹那涌入,势如破竹,近乎疯狂的绞杀着对方的仙元。 容昭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只觉得浑身一轻,入仙都以来便一直沉沉压在身上的东西消失了,轻飘飘的,恍若身在云端。 忽然间,喉头涌上一股甜腥味,血丝从嘴角淌了下来。 接着又呕出好几口暗红粘稠的血。 鲜血不断地从口中涌出,后知后觉袭来的剧痛几乎一瞬就将他击碎了,脸色骤然苍白起来。 他站立不住,摔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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