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天道不仁?” 李无常立刻伸手去捂沈肆的嘴,他这小屋实在不结实,既经不住大雪,也耐不得雷劈。 只是沈肆终究反应灵敏,见他突然伸出手掌,瞬间便起身退后几步,佩剑已出,横在身前看李无常还要做什么动作。 李无常只好虚虚举手,示意自己并不是要害他。然后叹道,“不可说,不可说呀……” 沈肆这才收回了剑,“你擅长卜卦,应当知晓云洲岛生了变故。我已在那里见过数位仙尊,天上之事也多有耳闻,仙尊确实没太多自由,但能教你三日即返,恐怕不只是受约束那般简单吧。” 李无常先表示,自己从不随意卜算他人之事,接着搓搓下巴,好像正在思索为难。再过半晌,他才幽幽开口道,“县衙老爷的日子不好过呀……” 沈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下意识的追问了一句,“什么?” 李无常便重复道,“我说县衙老爷的日子不大好过。本来那朝廷发下来的银子只他一个人享用,没人瓜分他的,可朝廷总觉得衙门里的人太少了,三天两头就要塞个把人过来。这一下大老爷要分心管理不说,好东西还不能他一人独享了,若你是他,你会不会发愁?” 沈肆有些变了脸色,他似乎听懂了李无常话中的意思,但他却有些难以相信。“衙门都是他的,他怎么还会在乎那点儿银两?” “可他偏就在乎。我虽只去了几天,却知晓衙门中不顺他意愿的早就叫他诓骗着去除了,愿意吹捧他的也没剩几人。我若想保一时富贵倒也不成问题,可我恐怕,即便我能舍下身段,也不过是与虎谋皮。早晚那位大老爷,是会拿我们这些人开刀的。你说我还做什么要留下呢?还不如赶紧跑了为妙。” 沈肆皱着眉,似在努力接纳这件事情,他始终还有些疑惑,便继续问道,“其他人死了便也算了,但你这样私逃,朝廷却不计较么?” 李无常笑道,“我这不是死在永夜山了么。做戏当然是要做全套。” “可是……” 李无常似乎知道他的疑惑,于是解释道,“我从不刻意延长寿数,每一世到头便入一次轮回,只不过还留着些记忆罢了,朝廷抓不到我。” “那尊夫人也……” “她不过是普通凡人。” 沈肆哑然,然后带些试探地说道,“那万一她下一世做了男子,不接受你可怎么办?” 李无常有些不明白,“她下一世是男是女,与我恐怕没太大干系。我们寿数不同,谁先转世投胎也说不准,只是做这一世夫妻而已。” 沈肆似乎有些不悦,“你这样,怎么对得起她。” 李无常叹了口气,“我明白沈仙君是什么意思,我初时也同你一般看法,可仙君恐怕没想过,你眼前的爱人、亲人,他们的魂魄并不属于你。你与他们只得那一世的姻缘情缘,入过轮回,就什么也不剩了。你若执意寻找,便是在打搅他们,也是给自己寻苦恼。若当真有所爱之人,还是趁这一世,好生相待吧。” 沈肆似乎在李无常的眼眸中看出了些许泪光,但细看之下又好像什么也没有。他想是自己恍惚间看错了,那大约只是夜间火烛摇曳,倒映进他眼底罢了。 可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喉咙口似乎被什么东西噎住了,突然之间想到了云毅。
第98章 玖拾扒 沈肆当日在永夜山上自尽,魂魄随即入了地府。但鬼判的轮回刑期已经到了尽头,沈肆如今已经不是个无名的孤魂野鬼了,谁也不想得罪这位即将复生的鬼判。于是连那些勾魂的阴差见了他,也是恭恭敬敬,不敢贸然上前领路,因此自然也不会有谁来抹除他身为沈肆的记忆。 而他获得属于鬼判的力量后做下的第一件事,便是把属于其他世代的过往都一并封存,只留下身为“沈肆”的自己。轮回之刑既为判罚,鬼判又曾经害得生灵涂炭,他该是从畜生道做起,即便做得人来,也定是凄苦一生的。沈肆想到这些,便会失去信心,怕知晓了前尘种种后,他便再难坚守本心了。他怕自己会再次掀起腥风血雨,但其实他最怕的,是会忘记自己这一世爱着的人。 属于翟科的爱恨太浓烈了,只为妻儿的仇怨和自己的公道就能做到把天君都拉下高位的地步。沈肆很怕,怕万一让翟科苏醒过来,自己对这世间的感情在他眼中就会微不足道。爱恋他的,和他所眷恋的,共同构成了维持“沈肆”存在的纽带。若他化为了鬼判,爱他的人恐怕便会失去目标;若他再抛下云毅,那么“沈肆”也就真的死了…… 听过李无常的话,沈肆只在心中默默道,“你们可都听到?属于你们的世代已经过去,求你们把云毅留给我,只剩他还活着了……” 他时常觉得自己心太软,为何对一个辜负了他的人也不能狠下心肠,斩断两人之间的牵连。但此刻他却觉得自己也许太狠心了。他该好好对待云毅,不该害得他修为尽失,又用了不知如何伤害自身的手段才能再次结丹。 李无常并没意识到沈肆已然出神,还在劝着,“你看这千百年来无人飞升,说明府衙大人不满足于自己周边的那些银钱,已然把手伸到了别的州府。还有你说的什么云洲岛,那可是上古灵脉,它为何会突然出了问题,你便没猜测过么?我不是说丧气话,只是不想你们努力到头,最后是一场空欢喜。更不希望你们落得像永夜山上某些修士一样,结局那样难看……凡人说及时行乐,我劝你也能想想。”他似乎是怕沈肆还有什么旁的想法,便补充道,“我明白你不服气,可我那时返回人间界,其实已是重伤,所以才不得不假死逃脱。你该明白,那人终归是尊贵地位,我们奈何不得他。” 沈肆真心实意地向李无常道了声谢。李无常送他出门时才发现外面真的落了雪。他再看星象,发现乌云依旧未散,恐怕他的破屋终究会不保。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感慨自己恐怕是又要修葺房屋了。沈肆听后便要为他的屋舍施上术法,可李无常却拦住了他。 “仙君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坏事终要发生,我怕我保了这屋子,便保不住夫人与我自己了。” 沈肆知晓这人处处装傻,可其实已比自己活得通透太多了。他再次道谢后,便逆着风雪赶去小瑶山了。 他从未如此迫切的想见云毅,哪怕那张脸他已经看了一百多年,可如今却还是十分想念。他以为自己的爱意应该捆绑在“沈肆”身上,两人骤然互换身体,他心中应该会有许多不适,因为自己想要拥抱亲吻的都变成了自己。可他心中好像没有产生一丝一毫这样的情绪,瞬间就明白,自己爱的是那躯体中的魂魄,无关他的性别,他的外貌。他不是来求妖女狡童的,只是想能与那魂灵相偎相依…… 沈肆觉得自己真是太笨了,竟到现在才想明白这些事情。他要见到云毅,要同他讲,他们两人之间没什么是该介怀的,没什么是不能放下的。云毅一时不能接受自己的感情,那便再多些时日给他思索。哪怕他思虑的尽头依旧是无法接纳,那沈肆也打算要留在他身边继续对他好了。 沈肆若想恨他,还有未来漫长的时间去恨。他是鬼判,已经拥有了仙人的寿数,云毅不得飞升,注定是要先他一步离去的。沈肆想要爱他,想要对这个人好的话,便只得这一世了。 沈肆携风带雪的抵达,甚至顾不得用灵气将自己受雪打浸润的衣衫烤干。又或者他并不是来不及,而是想演个苦情戏码,好让云毅见了稍稍可怜他。 小瑶山的后山结界还当他是门中弟子,并不曾拦他,于是沈肆顺利地来到了原先属于“沈肆”的屋舍前,他站在门前,却感受不到内里有什么人的呼吸与灵气,直到他转向自己做云毅时住过的那间,才感受到些许人气。 师兄如今住在他的屋舍中,睡在他睡过的床榻上,用着他用过的家具物什……沈肆想到这里,便觉得热血上涌到了脸颊,让他本想立刻敲门的手都有些肉眼可见地发起抖来。 也正是他的这一丝赧然,让他错过了主动的机会,房间内突然传来了些窸窣声响,还有云毅的声音,“谁……”。接着他好像瞬间清醒,匆忙下床跻了鞋子,向着门边过来,期间甚至碰倒了些东西,传来铛铛乱响,伴着他的呼喊,“阿肆?是不是你!” 沈肆竟被这样急切的呼喊叫的慌乱了起来,他之前蓄足的气劲突然泄了个干净,全然不知自己到底该不该回应,又该如何回应了。他手足无措地厉害,竟然是敛去自己的气息掉头就要走了,只是身后的门这时打开,沈肆的脚步也随着那门轴的“吱扭”声停下了。 沈肆不敢回头,不知该如何面对云毅,只是他好像突然觉得尘埃落定,他不用再逃跑了。他等着云毅开口,等他先说些什么,却没想到云毅还是在问,“阿肆?是你来了么?你答我一句好么!” 沈肆有些赌气,难道看着背影,你都已经认不出我了么!于是更加执拗的不愿回头。 然后他听到云毅继续道,“阿肆,你在哪?是你来了对不对,你答我一句好么?” 沈肆觉出些怪异,他默不出声地转回头,却在看清云毅的瞬间彻底失去了呼吸。 他看到云毅的眼前束着一条白色锦带。那不是抹额滑落,就是一条带子牢牢捆扎在他眼眸的位置。 沈肆还想说服自己,也许不是的,云毅不是……可他接着看到,云毅迈出屋门后,无比自然地伸出了手去摸索,甚至步子也变小了许多,探出脚时,会先确认可以踩到实地。 云毅瞎了。 沈肆满脑子只剩下这一个念头了。他几乎不必去问怎么会这样了,一定是为了功法,为了能在这么快的时间内再次结丹。他必须要牺牲些什么,才能换得这超乎常理的晋升之力。 可是不值得啊!不止是云毅……所有的那些人,所有的……都不值得啊……飞升已经成了个笑话,不过是把人间散布的机缘灵气带上天界,去饲喂那一个天君罢了。幸运者如同李无常,还能留得命在,更多的以为自己终得大道,却不想是糊涂地丢了性命,什么也没留下。不值得啊…… 云毅摸索过了周身区域,又听不到有谁来答复,原先的激动也慢慢变成了平静。他脚踩上地面感到了些许湿润,身上也落了飘雪,便猜想是什么小兽雪夜外出走动惹了声响。阿肆那样的性格,又怎么肯先低头。 他掸去衣上霜雪,默默叹了口气,“你叫我垂怜你……可如今该是你怜悯我才对,总该再给我个机会吧……” 他这句叹息也只敢在这雪夜讲给山林了,若是教其他人听到这些隐秘情愫,恐怕他自己先要羞愤欲死了。可偏偏这个时候,他却听到身后一个有些尖利颤抖的声音说道,“你刚刚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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