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肆对这些人事彻底失望了…… 他想人间界便是这样了,连那些在其中修行的修士也终归不能免俗。蝇营狗苟却庸庸碌碌。他们从来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轻易便能牺牲了旁人去。 他又想到试剑大会,想到那些只因一个锁魂佩就判定他有罪的一众修士。他并不一味认为自己清白,但他终归不曾害人。连那些长老掌门都在暗地里吸纳旁人释放的灵气,他沈肆何罪之有?最多是让他把得来的那些还回去,可若要废去他修为,他又如何能认。 旁人如此待他便也算了,但他的师父师兄竟然也不信他,甚至还先了旁人弃他而去。他会受那魔修蛊惑,不过是因为自身修行不畅,不想赶不及师兄,也不愿辜负师父。可到了最后,受辜负的反而成了他自己。 烬天城最终坠地,不肯逃离的居民也死在了他们万人之上的美梦中。 沈肆几乎留到了最后,但愿与他一同离去的也不过是那些受迫害的“火魂”。 他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人,前往烬天城也不曾大张旗鼓。即便如今烬天城坍毁,也理当不会有人将此事与他联系到一处。只是无常夜的那位叶正和不该是好心托他来救人的,沈肆来此也算是被他欺瞒,他明白自己再遭利用,因此更加不能相信其他人。 可他不曾预料到,只一日相隔,魔修沈肆毁灭烬天城的事便传的人尽皆知。沈肆甚至怀疑,传信之人恐怕出发的比他启程更早一些…… 他遭的背叛也不缺这一件了。太多人算计他这条命,他也已经疲于应对了。所有人都说他做了,那他再分辩什么也不过成了抵赖。这世间已无人信他,死好像也不是什么不可接受的事了。 只是沈肆没想到,来杀他的人中竟有云毅一个。 云毅当着其他仙门的面废尽他经脉,一股灵气洞穿他胸腔,虽没让他毙命当场,但也无人能救了。云毅说受阳尘子命令,要带叛徒返回小瑶山。见他已是必死之人,又已散出了炼化的灵气,其他仙门的人虽有不悦,但终究是应允。 而云毅将他带到了偏僻之处后,却开始折磨他的躯体。他以为是云毅恨他,可云毅却边做边流泪,甚至哭着求他再忍忍,再等等…… 等什么呢?沈肆不明白。直到失去全部意识,也不曾明白。 这一等就到了百年之后。到了今日他才知晓,原来师兄所为,皆是是为了救他而不得已。可他还来不及有一丝欣慰,却从云毅尚未全部脱离的神魂中,看到了他的一段记忆。 那是在小瑶山上,是云毅躲在阳尘子屋外,偷听到师父与师伯的一段对话。阳尘子冷声质问,鬼判轮回已到终结。到底是一个沈肆难以解决,还是那一位毁天灭地的鬼判更危险些。 沈肆必须活着。只有他不死,鬼判才没有机会重回人间。才没有一丝机会再次为祸苍生…… 所以师父才会费心教授,云毅才会献出自己的命来。 这些人好像个个心怀天下,不拘小情而有大爱。但沈肆却只觉得他们虚伪。他们若能自我奉献,便当被歌颂。可他们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又怎么能当得一句夸赞? 更为讽刺的是,沈肆可怜可笑的爱上了其中一位伪君子,甚至到了真相大白的时刻,也不知该怎么去恨他。 沈肆曾在瞬间产生了拉这人间给他自己陪葬的念头。可他不得不承认,他做云毅的时候感受了太多温暖。他相信过亲情,友情和爱情,便不能彻底做一个恶人了。 他最终选择了逃避。他的魂魄来源于鬼判,便再交还给他了…… 没有人发现这个角落发生了些什么。 结界破开后,那些与叶正和有仇怨的修士便蜂拥而出。他们灵气修为回归身躯,此时想杀一个已然昏死的叶正和实在易如反掌。所有人都怕跑得慢了一步,那魔头就被别人摘去了项上人头。 可叶正和还不能死。 永夜山已经被他变成了极凶之地。他的魔修身份尚还对冤魂厉鬼有所约束,可若是他死去,不仅是他体内炼化的魔气会瞬息反噬,这永夜山中新死的鬼魂也将不受约束。一个叶正和不够他们啃食,必然要转向山上那些凡人将士,若是再不够瓜分,便会有逸逃。 阳尘子他们将这些利害关系告知了那些一心报仇的修士,提议将叶正和先转移到更为稳妥的地方。可对方却说他们可以先杀了叶正和再制住那些冤魂。双方争论之中,有人想从旁偷袭,被秦嘉击打了去,而后便开启了一场混战。 直到最后玄英道长一个结界分开两方人马。 天清观的弟子已不再尊他为掌门,立刻开口骂道,“吴玄英!你这小人!” 玄英道长好像已然苍老许多,而他面上常带的笑容和收敛之气却随着老态显现而荡然无存了。他原先种种只为一个保住自己的掌门之位,好享用天清观最好的修行材料。可眼下灵丹妙药用的多了,他反而成了罪孽最深的那一个。也许再做上百十来年的好事,足够把他的罪赎了去。但吴玄英觉得自己已经累了……他甚至连叶正和都不想追究了,只希望一切尽早解决,让他赶紧下山去。什么修真界,什么天清观,他都不想过问了…… 有了玄英道长助力,那些人终于同意,将叶正和就近押到纶音阁水牢中关押。修士们一分为二,一半驻守在永夜山,另一半准备启程前往纶音阁。 阳尘子转身来告知他的两位徒弟,还想着如果沈肆伤重就让人将他先送回小瑶山。可他再一看,却发现沈肆已然断气,而云毅双眼无神,几乎已是痴傻模样。他无心再追问事情如何又到了这步田地,只是叹了口气,让门中人送沈肆尸身先回山中。 可当众人要把沈肆与云毅分开的时候,却突然听到云毅发出了一声号哭。他浑然不在意旁人会如何看待他了,当他疯了或者痴了都好,他只是难以自制地喊道,“我想救你啊!是我想救你啊!阿肆!我舍不得你做木头!是我想救你啊……” 他终于想通了,不止是什么手足兄弟,也不止是因为习惯了多年相伴。是阿肆于他终归与旁人不同。他站在那人身旁就会安心,看那人皱眉也会心烦。所以他那日偷听到师父谈话,才会毅然去修那封魂术。他或许早就已经料到,自己根本不可能施展到最后一步,他心里一早就有这个打算,要拿自己的命去换师弟回来……他先前嘴硬的把这一切归结为他与阿肆的亲情,可他那些想与师弟比肩,那些因师弟只同自己亲近的沾沾自喜,那些拥抱接触时,心中泛起的并非羞臊而是羞怯的情绪……自己为何会这样迟钝!他们明明可以两情相悦,如今却做了仇人…… 云毅一遍遍地回答那个先前没有说出口的答案,是他想救人,即便没有什么鬼判,即便师弟真的是一个恶人,他也想救他,想给他机会,让他再活一次……云毅欠过他许多信任,可虽然如此,云毅却从不曾欠了他情。哪怕他以为沈肆是魔头,也无法控制对他的爱意…… 云毅明白的太晚了,他想回应的那个人已经死去了。他的魂魄不会消散,还可以找寻,但再见到的那个人却不会是他的沈肆了……云毅亲手杀了他,亲手杀了自己爱的人。 他感觉到师父走了过来。那个老人俯下身来用宽大衣袖拢住了他,他顺势抱住阳尘子身体,将额头抵在师父肩上,大声痛哭了起来。他的理智中满是愧疚,觉得是自己搞砸了一切,若不是他因一己私情,自请代替阳尘子去封禁师弟魂魄,也许就不会有这么多变故。可他太过难过,根本无暇去反思自身。他在失去之后才通晓自己的心意,这比从不曾清醒,还要更绝望一些…… 阳尘子叹着气,轻轻拍打徒儿的后背。他透过大殿窗户看到外间一棵老树,簌簌坠下几片枯叶。 秋来了……
第96章 玖拾陆 叶正和死在了三日后。 这个罪大恶极的魔修被沈肆伤得太重,竟是一直昏迷着,不曾醒转。即便因他衰弱而遭受的反噬已让他全身青紫,皮肤上也隆起大小肿块,但他却是表情平和,好像没有遭受什么痛苦。直到临死之前,他才突然苏醒,像是看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东西一般,牙齿在口中连连打颤,发出“颗颗”声响,双目圆睁几乎要脱出眼眶。他是被灵气捆绑在主殿落下的木柱上的,而他依旧不停向后瑟缩,好像是什么可怖的东西向他迎面而来,所以要把自己也嵌进那木头中,才好躲避。 他口中的最后一声呐喊,是“不,我不要见你!” 撕心裂肺地吼过这一句后,他吐出一口黑血,然后垂下了头去。 原先蛰伏在他血肉之下的黑气撑开皮肉向外翻涌起来,而驻守在主殿内的修士们联合出击压制,又有菩提宗的大师围拢在殿内吟诵经文,终于使得那些怨气未成气候便消散了。 叶正和的尸体已几乎失去了人形,脓肿和污血将他已然破碎的白衣染得没了先前的颜色。恨他的人依旧想将他刀劈火焚,但阳尘子又一次制止了去。 经此漫长之战,落梅山庄和碧云派败落;玄英道长归去凡尘,天清观再次陷入二主相争的混乱;赵惠生声名扫地,也不知去往什么地方躲藏了,云水间是赵惠生的一言堂,如今他走了,云水间便没谁能主持大局;至于曲家,有人说那位曲言将军自尽了,他从永夜山山巅一跃而下,省得恨他的人再来鞭他的尸了。 修仙界似乎经历了一场大清扫,许多门派由盛转衰,反而是原先并不出挑的小瑶山俨然成了当今修真界最为强势的门派。阳尘子并不觉欣喜。古往今来太多门派甚至王朝,盛极一时却不能绵延长久。小瑶山虽站到了高处,但也难保不是下一个碧云派或天清观。 但横竖阳尘子如今受得尊敬与重视多了,就方便了他行事时多照顾自己的心意。 阳尘子留下了叶正和的尸体,一招回溯之术看尽了他的生平。 叶正和本是乡野少年,没有修炼的根骨,也全然不懂什么修行之事。只是天降旱灾,百姓难以为继,他和母亲弟弟不得不踏上了逃灾之路。他父亲早丧,母亲也饿死在了半路,只他一人咬紧牙关,硬是把弟弟带到了建州。他抵达那日,建州城外五十里的落梅山庄正在城中挑选适宜修炼的人才。他见人群里聚集,还以为那是什么放粮之处,凑近一看才知道自己会错了意。他正要带着弟弟离开,落梅山庄的人却拦住了他,说他背上驮的幼弟有着百年灵根,想要收了他去。 弟弟年幼且虚弱,叶正和便一同去了落梅山庄,一边做些洒扫的活计,一边照料弟弟。他原先不懂什么修士与凡人有何不同,还以为只是道士或和尚。可他见了人家通天彻地、呼风唤雨,便跟着心动了起来。他想着自己并不比旁人差了,且他最能吃苦,勤加修炼也必然能成大器。他便找了当日收他弟弟的修士,求那人将他一并收去。可那人却讥讽于他,说他一身废骨,还妄想登天,真当修炼之事,是个人就可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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