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仔细地想了很久,也想不出我跟实验兔到底有什么相似之处。
她本想毕业后把兔子带走,不料却在此之前兔子就被空气栓塞处决了。她哭着扑到我怀里,说她有多想念她的“月亮”(兔子的名字),说她的兔子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会有多么绝望多么痛苦,以及她是怎样恨透了谋杀兔子的学生。
为什么偏偏是那一只兔子?她以前不会这样的。她的哭声让我恐慌而烦躁。我一言不发地推开了她,走了。
我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才能既安慰女友又能不违背我的本意。要是上帝勒令我对她实话实说,那我就会十分诚恳地告诉她:“既然您这样感性,那想来您就根本不适合学医,甚至没有资格走进实验室。没有比爱上实验动物更愚蠢的行为了。比起您,我更愿意与那位谋杀兔子的学生共情。”
第二天她在本校学油画的朋友就过来找到我,指责我的冷漠无情,说我深深地伤害了她友人的感情,然后劈头盖脸给了我一巴掌,扬长而去。我茫然地站在原地,只有半边脸颊火辣辣地痛。
即使是人命,在我面前也只不过是个半死不活的冰冷数字,更别说是兔子。是,我是不在乎活人死人了,但我绝对不会批评善人们。他们没错,是我不好。
但我豁然醒悟——我跟那只实验动物能有什么区别?我也不过是一个泯然众人的坏男人,但她却是那么爱我……一只实验兔被空气栓塞处死都有人为她哭泣,我呢?我十有八九会死得比兔子更惨,到时候根本不会有人为我流泪。
虽然被扇了巴掌,但我没有发火也没想过报复,只是心里耻辱而又憋屈,恨不得当场自尽死给她们俩看。回去之后,我呜咽个不停,躲在没有人的角落里大哭了一整晚。
我不想毁掉她——她不该成为家族成员的妻子,那我还不如挨一巴掌然后和她分手。她配得上更好的男朋友。但我舍不得她,我离不开她……我低声下气地求她原谅我,做不了恋人,做朋友也好啊。我想让她幸福。
但她给我发了条短信,之后就把我的全部联系方式拉黑了。我再去找她时,她已经毕业了,什么都没留下,哪里都找不到。
“克里斯蒂安,你知道我们没可能的。但是答应我别因为分手就哭个不停。”
她用信封装着1000欧让朋友转交给我,叮嘱我一定好好吃饭,千万不要把胃继续弄坏了。
“天啊!”我因这高尚的爱情哭了好多天。求爱于我而言原来是那么奢侈的行径啊!我的心被爱情的火焰烧伤,此后再也不敢轻易向好人们求爱——就让我去跟那些最脏最冷的女人们混迹在一起吧!下作的我就该配下作的伴侣!
我难过地闭上眼睛:“对不起,亲爱的勋爵。我有时候觉得自己配不上您的好。”
“亲爱的克里斯蒂安,你未免也太自卑了。又不是从来没人觉得是我配不上你……自信点,其实你好得很呢。”
他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手法跟哄狗时简直一模一样……好吧,但我还挺受用这样的宠爱的。
“亲爱的勋爵,好想做一条小狗,让您把我买回家。”
如果有那种一种选择,我好想变成查尔斯·蒙哥马利的宠物狗啊。那我就什么都不用做,单纯享受他的宠爱就足够了。他每天带我遛个弯,回家给我倒狗粮,高兴了开个昂贵的狗罐头……我不需要做多少了不起的成就,就能被他夸奖是“乖孩子”。而且,我死的时候,他还要哀悼我呢。
我嫉妒地看着躺在地上的布吕歇尔——真可惜我们从来不能选择自己的父母。做人太累了,做一条无忧无虑的狗更好。
他微笑着调侃我:“猫也很漂亮啊,难道你不能做只猫吗?”
“想做狗,是因为您喜欢狗,亲爱的勋爵。当然,变成狗只是玩笑……我给您添麻烦了吗?”
做什么都行,只要能一直享受他的关爱,只要能让他一直陪着我……那我甚至愿意变个女人跟他结婚。
“没有,我很喜欢狗。就算你变成狗,我也会照顾你。” ----
第63章 We are for sale.
我们的两只狗就在不远处嬉戏打闹。
小阿德里亚娜只有三个月大,被那条并不绅士的边境牧羊犬打得细声尖叫。
“布吕歇尔,这可是位以后体型接近你两倍的淑女。”查尔斯嘴里叼着烟,轻轻踢了踢布吕歇尔的侧腹——力度很轻,比起警告或许更像爱抚。黑白相间的牧羊犬尾巴摇得更欢了。
“您的天赋真的很厉害吗?”
他抬眸看向我:“你可以自己做出判断。现在无论你问什么,我几乎都能给你解答……但学术问题不行,我还在念书。”
“那么,您能告诉我,我生来有罪吗,否则为什么我总是不能如愿以偿?”
原本我以为这只是两天后我们的一次平淡无奇的谈话。
他轻轻点了点头:“你先告诉我,你觉得伯纳德·威尔吉利奥待你如何?”
“他待我不薄。”我犹豫着,有些不安地答道。“不,实话实说……他对我很好。”
即使我讨厌养父,这些话也不是在撒谎。虽说我在他的身边受到了不少羞辱和伤害,但比起被某些家族首领豢养的美貌娈童,那我的养父简直算得上仁慈。
他从来没睡过我,也不允许任何人随便睡我。他从来不会故意伤害我,除非我反抗了他。他亲切而耐心地指导我,说我回报他的方式就是忠诚。以至于有的时候,我都要怀疑自己是一条不知好歹的坏小狗了。
“真可惜,你的全部不幸都来源于那个那不勒斯家族。”查尔斯若有所思,点着了一支烟,没抽,只是夹在指尖:“您或许早就清楚了,您的天赋是从生父鲁德维科那里继承来的,克里斯蒂安。他跟你养父结识的时间比你想象中要久。”
“所以,鲁德维科的死跟我养父有关,是吗?”
“是。那个家族首领为了做生意,什么都做得出来。”
“看来,我的生父的确是因我而死喽。”我耸耸肩。我压根无所谓,反正我的两位“父亲”,哪一个我都喜欢不起来。我只爱我的生母波格丹娜。
“亲爱的克里斯蒂安,鲁德维科与其说是因你而死,不如说是因他与你一致的天赋而死的。伯纳德·威尔吉利奥原本就不喜欢不听话的成年大狗,得到你之后,你生父就彻底没用了……你没忘吧,伯纳德曾经问过你是不是很憎恶自己的生父,你说恨不得让他死。没过多久,你的愿望成真了。”
“就跟你向往自由一样,您的父亲向往艺术。他倒不是不爱你和母亲,只不过在他眼里,比起艺术亲情不值一提。他只是个天真无邪的年轻人而已,虽然不是位才华横溢的小提琴手,却跟你一样有唾液腺的才华……但很不幸,他遇上了伯纳德。”查尔斯叹息着,两指捻起烟,用力按灭在烟灰缸里。“你父母才结婚没多久,他就找到了你生父,花言巧语地哄骗了那位22岁的天真白痴艺术生,跟他结下了难以置信的友谊……那并不难,他只要夸赞鲁德维科就足够了。落魄的艺术家们总是觉得自己怀才不遇,多少有些高傲自大的坏毛病,只要拿捏住了这个弱点,想控制他简直轻而易举。此后,您的生父就在他怂恿下丢下妻儿出逃了。”
在我的记忆中,提起生父,我的母亲会用“令人作呕”形容他。我木然地点点头:果然,我的生父总是这么自以为是。
“我不是让你原谅你生父。在我看来,这两个都不是什么好父亲。但你知道吗,是伯纳德亲手导演了你的噩运,不是你的错。如果不是他觊觎你的天赋,现在你本该待在里昂和父母其乐融融地生活在一起,养一条大狗,或许她恰好就叫阿德里亚娜……你本该在这个年纪追求真爱,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在负罪感与求爱本能的交界处挣扎。伯纳德毁了你的全部,还强迫你感激他,为他奉献过去和现在……而且,他还要你为他牺牲未来呢。你没有意识到那个可怕的事实吗?”
真奇怪,听闻了这些话,我的心里却依旧波澜不惊。查尔斯说的都是事实。
我漫不经心地冷笑起来:“养父杀死生父,就是一条蛇被另一条蛇吞吃入腹,这没什么了不起的……对了,亲爱的,如果我不接受你的馈赠,安于现状,你能告诉我以后会怎样?”
说到底,我还是不敢轻易承担失败的代价。伯纳德是个理智的家伙,心狠手辣也颇有耐心。他不会轻易让我死的,只会一点点地击溃我的精神,让我在求死与求生之间生不如死。反正我天赋发动也不需要神智清醒。
他低垂着绿眼睛沉思片刻,给出了答案:“到底会变成什么样,恐怕您本人比我更清楚。”
养父希望我心甘情愿地为他服务,所以他愿意宠爱我。他一点也不喜欢像某些家主一样责骂、殴打自己不听话的狗。我九岁时他会带我去看处决叛徒。即使他几乎从来没有打痛过我,那些记忆依旧成了我挥之不去的阴影。
自小他就以这样的压迫给予我心理暗示:我对你好不是因为舍不得处罚你,而是因为你一直是我的乖狗。
我听见自己淡漠地喃喃自语:“原来,上帝根本不存在。”
亵玩我人生的那些上等人就是真正的上帝,难怪我注定得不到救赎。
我以为自己可以平静地面对这个事实。毕竟我早就知道了,只是一直用自欺欺人的信仰麻痹自己,强迫自己假笑着活下去。但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直截了当地揭穿了这个事实,把这个被我回避了很久的事实摔在我的面前。
如果我成天想着自己无能为力的命运,那我会在被养父处死之前,就被自己的想法折磨致死。
我痛苦地拼命摇头,想把这个念头从脑子里甩出去。这么想你会死的,克里斯蒂安!
可是我忘不了,我过去的轮廓在我的眼前越发清晰。我忘不掉谩骂、耻笑和玷污,忘不掉为了讨一口饭和几个钱就忍气吞声的痛楚和屈辱。自己在哭的时候,养父就在不远处拍掌大笑……
我付出一切才能换来他们不屑一顾的东西,即便如此,还要被他们称呼为懦夫和走狗,说我没有下层阶级的骨气和气节。太傲慢了,一群不食人间烟火的肉食者居然要对我的生活指指点点?
可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才出生的?难道成为上等人的走狗,用我的才能替他们奴役其他狗们就是我毕生的使命吗?就像出生在养鸡场里的家禽一样——天啊!我们的噩运注定要随着血缘关系传承。毕竟,上等人们的后代天生就是上等人,劣等公民生下的小狗儿却没有几条能学会直立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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