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你叫什么名字？我想知道你的全名。”
“斯科特·查尔斯·奥斯卡·阿利斯泰尔·蒙哥马利。”他郑重其事地告诉我。“但您叫我查尔斯就行。”
我向他期待地眨眨眼:“我认为你的想法未来可期，查尔斯。”
“谢谢。不过为了顾及年轻人的脸面，此前我还真是忙得焦头烂额。收到他的感谢信后我就给他发了邮件，自称自己是位五十多岁的老绅士，家庭美满和睦，小儿子和他差不多大。”查尔斯犹豫着告诉我。“我怕那个男孩（好吧，实际就年龄来看，查尔斯应该喊他一声哥哥才是）会误会我，认为我对他图谋不轨，所以才谎报了年龄。我不想让他觉得自己是接受了别人的施舍，只是想尽其所能地帮助他。我给他写邮件说：‘要是你真的很感激我，就用几年后的博士文凭来报答我吧’。”
查尔斯总要把“年轻人”和“孩子”这样的词挂在嘴边，活像他自己不属于这个群体一样。但我并不想深究。那是他的事业，我没有资格对别人的选择指手画脚。不过，我还是希望他一帆风顺。
那一段时间里查尔斯·蒙哥马利的确是真真切切地信任着我，把我当成他的一位可敬的朋友。或许他也明白，除了我，很少会有人对他拿奖学金资助一名不熟悉的穷学生的做法表示理解。在当代美利坚，出身下层阶级的年轻人实在心思太多，谁也不知道拿到了钱之后那些混账学生是要花在泡妞上还是吸毒上。他在信件里夸得天花乱坠，谁知道平日里为人如何呢？至少我是从来不愿相信他们的鬼话。
很显然，查尔斯对那位比他还大上两岁多的大学生很是用心，隔三差五就要写信问好，还把学生的回信拿给我看。那确实是他的一段快乐时光，帮助别人确实给过他莫大的鼓舞和欢欣。查尔斯或许确实找对了人，他把手写回信拿给我看，字里行间确实总是洋溢着溢出纸面的感激。男孩……好吧，我也不知道这样的形容词是否贴切了……他的字迹很清秀，信件里时常引用书里的好词好句。看样子他很喜欢读书，时常跟他的资助人交流读书心得。
当时我心想着：要是被资助者知道五十多岁的老绅士从未存在，他的资助人一直都只是位比他更年轻的男孩子，真不知道他要作何感想。
万幸的是，查尔斯的唯一资助对象不是那种在贫民窟里沾染了坏习气的学生。他从来不跟资助人多要钱，而且还带着敬意在信件里咨询勤工俭学的好途径。比起某些贪心不足蛇吞象的小鬼头，他的确实在太懂事。
唉！如果不是后来这学生寄过来的最后一封信件，这种和睦的关系本应该就此延续下去……年轻人帮助年轻人(youngster helps youngster)倒也不失为一段佳话……可惜啊，克里斯蒂安。人心和命运，是怎样的两团难以参悟的东西呀！ ----
第48章 美德即罪名 2
有一天查尔斯惊慌失措地找到了我。我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直到看到他从包里拿出信封。我明白他的资助对象准是出意外了。
“怎么了，查尔斯？”看他惊魂未定的模样，我拉了张椅子让他坐下。“慢慢说，发生什么了？”
“我的资助对象写信告诉我他不需要资助了。”
“为什么？他拉到了别人的赞助吗？”
“并没有，安东尼……”他犹豫着把信件塞给我看。
才看了几行我就明白了。这年轻气盛的小青年，为了走捷径直接傍上了一个私下喜欢玩四爱的sugar mommy——也就是说，他直接去给富婆当情人去了，少走了好多年弯路，之后都衣食无忧。其实我对于这种事已经司空见惯，即使是最顶级的藤校里也不乏怀有此般理想的年轻学生……可这对于一直对他抱有期待的资助人来说是多么残忍的一个事实啊。
查尔斯如梦初醒，惊慌失措地睁大绿眼睛:“那是不是如果第一次时候我就在邮件里写自己是个五十岁的有钱寂寞单身汉，他就要以为我在暗示什么，然后直接反过来追求我了？”
是的……查尔斯，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但事实看来确实可能如此。在那个男孩的认知里，用青春去换取另一种无忧无虑的生活实在是一份很划得来的生意。至少比拿这几年去挣一份体面却辛苦的工作要轻松得多了。
我甚至不敢想如果那位出身贫寒的男孩子要是知道他的资助人实际只是位15岁的少年时会发生什么。为了从资助人这里多拿走几个硬币，没准他就会缠上小查尔斯，蛊惑、威胁甚至用上逼迫让他乖乖就范——他可以找到一位多嘴的八卦记者，把他们二人的收据、信件内容全部公开出去，稍稍添油加醋，这就会成为一个博人眼球的爆炸性新闻——只要达不到趋炎附势的终极目的，或许即使要他把可怜的小勋爵搞到身败名裂，他也在所不辞呢……千万不要低估了做人的底线啊，克里斯蒂安!
我的朋友克里斯蒂安啊。查尔斯永远也没法对一个比他弱势很多的可怜人下手，即使事到如今，那都不是他擅长应付的麻烦。结果就是，他的善意经常要遭到别人的围追堵截。在你遇见他之前，他已经受够了数不胜数的侮辱和践踏。换做其他人，或许早就被逼到不想活了。有些人渣对他犯下的罪行真是令人作呕，那可远不止是平淡无奇的殴打和言语羞辱那么简单！
……现在我只想引用他叔叔斯图亚特的一句话:“聪慧和优雅，只是徒劳增加他们羞辱你的兴致”。对恶习纵容度极高的年轻人，配上几种引人注目的美德，那真像是在肉排上浇上高汤酱汁。
我不忍心跟他说实话，只能沉重地点点头。
查尔斯一定是懂了。他趴在洗手池边拧开水龙头，借着哗啦啦的水声，不知道是要吐还是要哭。
“我见到了那位年轻人了。”他喃喃道。“她带他去了一家很贵的餐厅。我甚至见到了他口中的那位sugar mommy，一个拉丁裔。我眼睁睁地看着她搂着他的肩膀，就像发福的有钱男人搂着陪酒女一样。她大手大脚地替他花钱，扬言要为她的干儿子一掷千金。我甚至亲耳听到她在跟女性朋友们说今天晚上打算怎么跟他玩四爱……”
查尔斯说着说着，嗓音里染上了浓重的疲倦与愤恨。“你知道吗，安东尼。当意识到我已经待在原地一动不动地观察了他许久时，他居然跑过来热心地问我是不是需要帮助。我只好搪塞说是自己是迷路了，他竟然善心大发地给我指出了正确的方向。”
迷路的人不是你，而是他。你好心地给他指了明路，他就对着你当头来上一棒，然后把你口袋里的钱夹子拿走了。
我轻声安慰查尔斯:“或许你该劝劝他，这不是没有挽回的余地的。年轻人很容易被眼前的蝇头小利迷惑了心智……所以他们才需要成长。是的，查尔斯，他们需要成长。”
但查尔斯毫不犹豫地断然拒绝了我。
“已经没用了，安东尼。”他低着脑袋，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以前我信任他，自以为了解他，以为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做出这样的勾当……以后我再也不会给他写信了。现在我明白了，缺乏金钱和缺乏学识都是不要紧的，精神上的匮乏才是最致命的。我本不该把‘希望你学有所成’当成资助的理由……我本不该奢望他回报我。他能回报我什么呢？我只是想要他明白，他能回报的一直只有他自己啊。”
他举起手捂上嘴，弯下的后脖颈构成了一个脆弱又不甘的弧度。我移开了视线，闭上眼睛不忍再看。如果可能的话，真希望我那引以为傲的敏锐五感在那几分钟里全部失灵，让我不再需要听他哭泣时拼命压抑的哽咽，也不需要注意到他因精神临近崩溃而剧烈颤抖的肩膀。当他把水龙头关闭，抬起头来平静地问我走不走时，脸上的表情就像往常一样漫不经心，眼圈都没哭红，只是头发丝和眼睫毛上沾着水珠……他看上去是那么满不在乎，但我总觉得某种刚刚燃起没多久的火样的温情已然在他的瞳仁里熄灭。
除了用些没有营养的废话开导他，我什么都不能为他做。
“没关系的……查尔斯。那是一个意外，不是你的过错。你只是恰好不幸遇上了一条白眼狼。”
“一个涉世未深的无知男孩伤害不了我。我不认为我做错了什么，只会吸取教训，重新挑选更好的资助对象。”他冷静地点点头，随即自嘲似地冷笑两声。“但是啊，他出生在脏兮兮的贫民窟里，身为有色族裔，连被叫做‘白色垃圾’的低等公民都能对他踩上一脚。在那里出生的孩子们命运就是如此。小时候，他们每日为数不多的消遣就是打架斗殴和吃垃圾食品，稍微年长些，他们进入了最差的社区学校，在那里学会了吸毒酗酒找人睡觉。没有钱了，他们就得去抢、去偷。所以那里的多数年轻人都会在刚成年时被警察击毙。如果我是他，恐怕也不会做得比他更好。他可是交上好运了，而我则是帮他平步青云的大恩人。安东尼，我是应该祝福他吧？”
查尔斯啊查尔斯，你为何年纪轻轻就背负了这样大的罪恶。那从来不是你的错啊，过去不是，今后也不会是。
我逐渐理解了查尔斯对《麦克白》的解读。有些人的噩运不可抗拒，无论你做些什么都没法救赎他们。可怜的查尔斯，仅在那一刻，全天下的活人里面就数他最无辜！我为这位被愚弄了的年轻人打抱不平，却又无计可施。
如果他的高尚从未纯粹，那他被背叛时反而不会这么痛苦——那点钱对于查尔斯来说实在不算什么。我无数次地诘问上帝：为什么伪君子总是能比纯粹的高尚者活得更无忧无虑，可祂却一言不发。
上帝总是在装聋作哑。我明白了，如果同情弱小的德行都要被上帝审判的话……那么，要么是上帝真的已经死了，要么祂原本也是个臭烘烘的卑鄙小人。祂压根不是什么仁慈的主，只是位恶人的帮凶。
唉——唉。世事无常，造化弄人。虽然查尔斯现在不信任我了，但我依旧想请你以特殊的标准真心实意地对他好。这个可怜的家伙似乎一辈子都注定是噩运缠身。无论你是把他当成了朋友还是情人，请再稍微对他好一点吧，克里斯蒂安。你以后或许还会结交数不胜数的美貌情人，可他是最不该被人辜负的一位，他完全配得上你的敬意和尊重。 ----
第49章 我的小夜莺
安东尼那沉重的口吻让我难过极了。虽然不知道故事的真假，但我实在痛心于勋爵的遭遇，他的一片善心全部喂给了白眼狼。这样的惨痛经历会给一位不娴熟的资助者带来多大的伤害啊！
唉——这群该死的拜金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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