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陛下不愿意相信臣,那就请治臣之罪吧!” 正齐帝神情冷肃,且不提林思齐的弹劾是真是假,若是将吴颐也打发回家,谁来为他处理政务?现在的后生真是越来越不知好歹了,一点都不懂得为君分忧,他都不知道该说林思齐是忠勇,还是愚笨。 “朕当然还是相信伯谐的为人,虎毒尚且不食子,何况是你呢。”正齐帝不假思索地替吴颐挡下弹劾,他锐利的目光投向林思齐。 “见贤,定是你误会了伯谐。朕金口玉言,现在就要治你诽谤上官之罪,你还是到狱中好好想一想,应当如何对待自己的恩师吧。” “臣谢主隆恩。”林思齐听到下狱儿子,面不改色地下跪接旨。 严良散朝后交了一品官服,乘轿回府。严妙真见他换了常服,就知道他吃挂落了。 她抱着狸奴担忧道:“爹爹,今日朝会上发生何事了?你为何连官服都不穿了?” 严良无奈道:“都是那刘天雄惹的祸,我本以为他是武勋后代,应该在军务上有两把刷子,谁知他蠢笨如猪,竟然想出放达克入关,自导自演的法子……陛下虽然无心政务,但是他最讨厌被人算计。” “好在那草包已经人头落地了,此事确实该怪我识人不清。陛下顾念旧情,只是让我离职在家,罚俸一年,只要吴伯谐还未登上相位,我就有东山再起的希望。” “说来今日也是好笑,真君子、伪君子和我这个真小人一台戏了。林见贤弹劾了吴伯谐,后者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被自己栽培的门生弹劾……” 严良伸手摸了摸狸奴的脑袋,继续说:“林见贤真君子也,圣上二话不说将他下狱了。” “下狱?”严妙真脸色一变,“他不会有事吧。” “放心吧,若林见贤在狱中有了什么三长两短,吴伯谐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散朝之后,林思齐就被穿飞鱼服、佩绣春刀的天子近卫请进了监狱里,一路上不曾有任何言语,沉默寡言的天子近卫如同猎犬一般忠诚地执行着来自正齐帝的命令。 “诽谤上官”在律法上不是什么极为严重的罪名,正齐帝除了将他下狱也没有别的吩咐,如何发落林思齐还待廷议出结果。 林思齐在天子近卫的监督下走过漆黑的廊道,到达最里面的牢房,他选了块相对干净的地方坐下。 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狱卒关上牢房的铁门,再亲手将钥匙交给天子近卫。待一行人走后,他走到门边对这个瞧着面善的年轻人说:“大人犯了什么事?竟然被关到这里来了。” “无非是弹劾了不该弹劾的人。” 林思齐端坐于地,牢房里漆黑一片,只有墙壁最上方开了个碗口大的石洞,一点日光从洞口中照进来,落在散发着霉味的稻草上。靠近牢门一侧有一条缓慢流淌的水渠,腥臭暗红的水里漂浮着不知何人的头发。 一只肥硕的老鼠叼着泡得发白的碎肉想冲进角落的稻草里享用,灵敏的鼻子忽而嗅到危险的气味,身躯僵硬站在门口,竟吓得便溺。 狱卒见到老鼠的异状,一边捂着鼻子一边啧啧称奇:“这老鼠发了什么疯,跟见了鬼似的!” “不知大人姓甚名谁?”他对林思齐说。 “临江林思齐,任礼部主事。” 狱卒听了他的话,激动地用手握住牢房的铁栏,他惊呼:“哎呀!原来是林御史的儿子,我方顺想不到在这里竟见到了恩公之子!” “我父亲可是与你有旧?”林思齐从地上站起身,走到牢门前。 “何止是有旧,林御史有恩于我,当年小女被时任顺天府尹家的公子看上,差点被抢去做妾,若不是林御史仗义执言,我女儿的一辈子就毁了!”方顺感慨道,“恩公临死前的最后一顿饭是我准备的,可惜我人微言轻,无能为力啊……” “如今又在这里见到了恩公之子,偌大的朝廷,真的容不下一个说真话的人吗?”方顺鼻子发酸,“大人要吃些什么、用些什么尽管吩咐,我虽然不能将你放出来,但是可以保证大人的衣食……不过都是些粗陋之物,还望大人不怪。” 他端来两个还热乎的杂粮馍,从铁栏中的缝隙递进去:“这本是我自己要吃的,大人从朝会上被押过来,还未用午饭吧。” 林思齐本不愿接,却抗拒不了方顺的再三坚持,只好接下让他安心,又怕他觉得自己嫌弃,当着他的面咬了一口,方顺才笑着离开了。 一条竹叶青从林思齐的衣领里爬出,在他脖颈上绕了几圈,探头在他刚才咬过的地方咬了一口。齐筠瞪了门口那只吓呆的硕鼠一眼,那老鼠惊叫一声,口中的碎肉掉进水渠里,打着哆嗦一溜烟跑了。 “种善因,结善果。阿乐果然气运在身,连狱中都有人。”齐筠忍不住感慨,“说起来连白姐姐都没和丈夫一起吃过牢饭吧,我们一起吃过牢饭,也算是共患难?” “头一回听说和人一起坐牢还高兴的。”林思齐抬手轻轻摸了摸他的顶鳞。 “和你一起我就高兴。”齐筠舔了舔他的手指。 “我在狱中有人关照,现在你可以放心去查案了,不然谁知道他们还要害多少人。”林思齐劝道。 “先前我还去吴府看了一眼,你那朋友离家出走了,从后院里那棵梨花树爬走的。”齐筠恋恋不舍地缠上他的手臂,“他好着呢,倒是你这个坐牢的,还在为他担心。” “他没事我就放心了,你追查的时候小心一点。” “我会多注意的。” 作者有话说: 可怜的老鼠……
第32章 第一折 青衫客31斩孽因 【斩孽因】 才换下朝服的吴颐,正打算走进书房起草用以自辩的奏疏,却不料被吴夫人拦在门口。 自从凉州传来噩耗,发妻就再也没有和他碰过面,他忙于公务,也不愿主动多说什么,只要她不大吵大闹,就随她去吧。 吴夫人面色憔悴,比起重阳日已瘦削了不少,她原本丰润的脸庞显出了颧骨的凸起,嘴唇也没有一丝血色。她站在月洞门外,拦住了丈夫前往书房的路。 “你来找我做什么?你生的好儿子临走留下的书信都不是写给我的,我可不知他如今在何处。”吴颐百思不得其解,与她僵持在院门口。 吴夫人垂下眼睛,咬着唇说出了三个字:“放过他。”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和严伯忠那老匹夫能一样吗?他要是死在狱中,我名声还要不要了?”吴颐怒极反笑,“我不仅不能害他,还要把他毫发无损地弄出来。” 她闻言缓缓移步,让开了通往书房的路。 对于林思齐诽谤上官兼恩师一事,金殿之上众说纷纭,有说他蔑视礼法要上廷杖的,有说起码要削职流放三千里的,吴颐上疏自辩以后力排众议,坚持要将他放出来,只提议他降职回翰林院修书。 “学生无状,一时糊涂,年轻人还是应该在翰林院再磨一磨性情。”吴颐站在殿上,神情诚恳,“臣身为他的师长,却没有教好他,这是臣的罪责,还望陛下开恩。” 正齐帝一想到未来诸事还得依仗吴颐,便下旨按他的意思办了。林思齐才在狱中关了两三日,闲来无事在狱中把老鼠的数目数了几遍,还为每个都取了名字,就接到释放降职的消息。 “又回到原处了。”林思齐被齐筠接出来的时候,掩唇轻轻咳嗽了两声,狱中阴湿,不见天日,又多鼠蚁,就算有方顺的关照,他还是害病了。 齐筠听他咳嗽,担忧地皱眉,搀着他的手臂说:“离回翰林院还有三天,这三天你就在家中好好休息,别管旁的有的没的了。” 林思齐回到居安巷的小院只觉恍若隔世,被关在狱中的感觉并不好受,一想到他父亲生前在狱中被关押了整整一月,最后被收了贿赂的行刑官杖击至死,心脏仿佛被攫紧了。 齐筠端来煎好的汤药放在他面前,又为他拿来一碟蜜饯:“我看你吃完药再走,明天中午就会回来。” 林思齐端着药碗喝下一口,被苦得皱了一下眉:“你说那妖怪是因为身受重伤才要炼制那种邪门的丹药,你独自去可能应付?” “为了保证万无一失,我还喊了我弟一起。”齐筠俯身捧着他的脸庞,吻上他还沾着药汤的唇瓣,品尝他唇上苦涩的味道。 直至林思齐被他亲得喘不上气,齐筠才将他放开,他站在深秋午后的阳光里,对林思齐笑道:“我还要和你同甘共苦五十年,怎么舍得出事?你不是还要和我一起回云梦泽吗?” 林思齐将剩下的汤药一饮而尽,对齐筠说:“那我明天中午等你吃饭。” 翌日中午,林思齐照旧做了齐筠喜欢的河鱼豆腐汤,等到日过中天,饭菜凉透了,齐筠也没有回来。他独自坐在那棵樟树之下,心中涌起了孤独之感。 从青竹镇回家以后,齐筠与他几乎寸步不离,鲜少有与他分开的时候,“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滋味,他总算是尝到了。 “林公子,出事了!”一身红衣的齐虹推门而入,他急急忙忙拉住林思齐的手臂,就要带他走,“你一定要劝劝他,除了你我不知道还有谁能帮上忙。” “云梦泽离此地太远,我怕老师收到传讯赶过来,为时已晚。”齐虹不由分说地拉着他飞向京郊的农庄,待在乌蝎起炉的小院落了地,林思齐就见到这样一副惊心动魄的画面。 本来晴朗的天穹之上,聚集着一片庞大的金云,云身隐隐闪着深紫的电光,齐筠跪在小院中央,旁边是在打斗中被击倒的巨型丹炉,从炉中倾覆而出的火焰落在地面上熊熊燃烧。 齐筠那件竹叶暗纹的青衫已经损坏严重,被暗红的血迹浸透,他昳丽脸庞苍白如纸,嘴角下颚满是鲜血,血水顺着他的下颚线条,一滴一滴落在地面,将泥地染出一片灼目的猩红之色。 他的佩剑青霜还插在严良与乌蝎的身体里,一把剑先是贯穿了严良的胸膛,再从乌蝎的后背穿刺而出,青霜周身萦绕着挥之不去的煞气,发出阵阵受污的悲鸣。 林思齐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狼狈的齐筠,他第一次见到齐筠的人身,是在临江之上的航船,舟女清亮的歌声里,齐筠扮成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与他搭话,在秋水楼落日的余晖之中,齐筠对他露出微笑。 齐筠在他面前永远是衣冠楚楚,笑意盈盈的模样,他并不是本性温和的妖怪,却把所有的温柔和耐心都给了他一个人。 临昌城外遇到乌蝎的那一次,是林思齐头一回见到齐筠受伤,他曾经大言不惭说自己想保护齐筠,却又一次面对现实无能为力。 名动天下的林探花常被人艳羡,弱冠之年高中一甲,又深受正齐帝和吴颐的信任,人人都觉得他应该春风得意。可是只有林思齐自己知道,他虽居一甲,清贵翰林,保护不了自己的友人,保护不了京郊之外的百姓,也保护不了自己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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