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半晌,谢玉台再无动作。段冷便退出了楼阁,顺着阶梯缓缓上行。 ----
第33章 叁拾叁·心扉
“挺快啊。”
段冷返回四面透风的木屋,乌兰图雅正斜倚在木墙上等他。她打了个哈欠,冲段冷招了招手。
“来,把你的手腕压在这里。”
她指着东面木墙上的一处机关。段冷明白,她是要将他的气息收入,好让他今后可以自由通行万罗窟。
段冷将右腕覆了上去,不多时,木墙上发出一道金光。
“好了。以后你就可以自己来这儿了。”乌兰图雅按了几处木板,将机关收回。“反正你还有把柄在我手里,本公主相信你不会盗宝而逃。”
“谢玉台……还要在藏烈里待多久?”段冷问道。
“这就要看他恢复得如何喽。”乌兰图雅耸肩,“按照古籍上的说法,第一疗程快则十日,慢的话……”
就不知猴年马月了。
两人对于未出口的话都心知肚明。段冷与乌兰图雅走出白桦林,雾隐镇的城门在雾霭中若隐若现,该是城中又落了新雪。
“别太担心了,吉人自有天相。”乌兰图雅从衣袖中抽出一张薄纸,塞到段冷手里。“那日给小狐狸写好的药方,本想直接给你的,后来忘了。”
段冷打开信纸,只见上面潦草而写意的字迹,颇有医者之风。他一行一行看过去,长眉越皱越深。
“这些……是药?”
“嗯啊。”乌兰图雅点头,“怎么,看上去不像吗?”
“在下孤陋寡闻,确实没听说过这些药材。”
段冷的目光停留在“极渊南海鲛人泪”那一行。这一行的“泪”字被圈出,旁边标注了“不要珍珠”四字。
“前七味药虽然名贵,但至少花点钱都能买到。后面三味,你就只能去求助我的父王了。“乌兰图雅一边踩着雪,一边踢着雪上新落下的枯枝。“他早年间游历大荒,去了不少稀奇古怪的地方。他的藏药箱中,也许会有这三味起死回生的灵药。”
见段冷默不作声,乌兰图雅叹了口气,跳上去拍拍段冷的肩膀。“当今之计,唯有走一步看一步了。总不能放弃希望是不是。”
“我绝不会放弃。”段冷攥紧了手中的薄纸,目光坚定。
———
段冷回到客帐中,日子又变得单调而乏味。
白昼时识文观书,入夜里打坐调息,每日按时去万罗窟给谢玉台喂药、与他谈天,极度规律的两点一线。
乌兰图雅时不时会来看望他,带着新鲜捕捞的何罗鱼或刚猎回的雪雁。她对段冷如苦行僧一般的生活嗤之以鼻,直嘲笑他三百岁的身,三万年的心。苏合也偶尔会从乌衣巷那边抽身过来,为段冷检查左臂的伤势。
在不问诊的闲暇日子里,苏合也曾想替自己这个不着调的九妹尽一尽地主之谊。只是段冷不喜酒肉,不爱笙歌,着实让他很为难。最后,他只送了几罐清茶入段冷帐中。
日子平淡如流水。生活里唯一的变化,似乎只是段冷在万罗窟里待的时间越来越长。
他开始尝试着对谢玉台倾诉,为他讲述自己乏善可陈的童年——盛夏礼宴后的冰糖梨水,曾是他挽救声带的唯一养分;圣女阁中粉幔纷飞的狭窄窗柩,他在其中看了数万天落日;绣了一半的团扇下是他偷来的兵书,他不能在上面做批注,就只能用无形的笔,将一句句思悟凿入心间。
他记得小时候,有一次雄黄氏入侵,举族倾巢而动,捍卫他们的领地。他却被母亲锁在圣女阁中,看着高台下战火纷飞。
“阿冷,你不要去。”母亲蹲在他的膝前,双手落在他的粉色裙摆上,“保卫家园的事,有你的兄长们就够了。你只要在这里,好好地做高台上的圣女。”
他也曾想拿起刀剑,保护他所想保护的东西。
在为谢玉台讲述时,段冷发现自己的声音越来越无法维持那种旁观者的平静。曾压抑在肺腑之中的不甘、觉得世道不公的委屈、对兄长的艳羡、嫉恨,种种情愫都翩然浮现出来。他一度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这些挣扎,棱角早已被命运磨平,却在万罗窟密不透风的玄铁墙壁中,想起他的灵魂也曾经一腔热血,向往自由。
面对着不知清醒抑或混沌的谢玉台,段冷终于得以把深藏在心底数百年的话说出来。迂回的、直白的、完整的、破碎的,纷纷一吐为快。
那几日,他每次走出万罗窟,都觉得焕然新生,神清气爽,就连苏合都夸赞他气色一日比一日好。
只是他的悲惨童年总有叙尽之时。当故事无法再来源于生活,那么他只能寻求于艺术。
于是,在乌兰图雅下一次来探望时,段冷破天荒对她提出了一个请求。
“公主,能不能……为在下找些话本来?”
乌兰图雅手中的长弓“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满目惊讶的九公主回过身,仿佛没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段行僧,你终于开窍啦!”半晌过后,乌兰图雅幡然醒悟,半是惊喜、半是不可置信道,“山雪,快快快,把你们珍藏了几十年的宝贝都拿来!挑口碑好的,不好看的不要!”
山雪依言,搬来了如山一般高的书卷。段冷在里面挑挑拣拣,最终选了一册《元莺辞》。
“第一话,仙鸾飞身坠凡世,误入尘网历死生。”
借助藏烈紫红色的光亮,段冷靠坐在玄铁墙壁上,照着话本一字一句地念。
……
“第四话,袈裟一诺逾千金,女床山顶降恩泽。”
读到这一话,段冷才终于察觉,原来这《元莺辞》讲述的是仙界鸾鸟与人间和尚的禁忌之恋。
……
“第九话,道心不移无所应,孤灯囍殿终相依。”
……
“第十七话,延虚山上说延续,长生寺里求长生。”
……
蛇类冬眠天性作祟,有那么几次,段冷念着念着就睡着了。再醒来时,他发现藏烈中的谢玉台仍旧纹丝不动,与他阖眸前没有一点变化,常常让他有一种时间凝固的错觉。
“第三十三话,衔痣嵌身求一罪,人间明月再难寻。”
……
然而时间确实是在流逝着。
从扉页翻到卷终,话本中一人一仙的分分合合,爱恨痴缠。话本外,被乌兰图雅“积怨”已久的元寿诗会终于轰轰烈烈地拉开了帷幕。 ---- 谢玉台:树洞服务,一日三百,只听不说,童叟无欺。喜欢记得好评哟~
第34章 叁拾肆·诗酒
遥记千年以前,有琼氏的一位酋王偶去中原拜访,却被人嘲笑行言粗鄙、不讲章法,便一气之下回到寒原,定下了一年一度的“元寿诗会”,作宴会,亦为试炼,旨在考验王室众人的诗文素养。
于是千年之后,就有了有琼氏七位王孙后代,齐聚在乌吉圣火旁高谈阔论的盛况。
乌吉圣火,乃格尔木寒原上一道从天而降、万年不灭的巨大火焰光柱。柯勒察族的人相信,这道圣火来源于他们无法触及的上神界。万年之间,这簇永不熄灭的火焰通过木与炭的传递,烧尽冰冷荒芜的雪原,帮助这里的子民抵御了无数次风暴。
柯勒察族崇尚蓝与红,蓝为万里无云的晴朗天幕,红便是圣火的色彩。
段冷与九公主正坐在圣火的西侧。他位于乌兰图雅斜后方的幕僚之席,看着她与宴会上来来往往的宾客打招呼。段冷面前的矮桌上放有数种水果与马奶酒,但他并没有什么兴趣品鉴。
无人来访时,乌兰图雅便为段冷一一指认席上的陌生人。
“那个一身腱子肉,故意把手臂上的印纹露出来的,是我的大哥阿日拉罕。他嘛,打架很行,脑子就……不太灵光。你懂的。”
“旁边穿着水墨仙鹤长衫的是我的二哥,依仁。他处事颇有一套,很会笼络人心,族中上下都喜欢他。”乌兰图雅瞧了一眼四周,压低声音,“但平日里他就爱讲究,把自己打扮的像个花蝴蝶。你可别告诉他,这外号是我起的。”
段冷笑而不语。花蝴蝶,倒是让他想起另外一个人。
“哎哎哎,我二哥怎么过来了!他该不会听到我说的话了吧!”乌兰图雅看着忽然朝自己走过来的依仁,惊慌道。“怎么办怎么办!”
依仁没有给乌兰图雅太多反应的时间,片刻间已来到她的席前,手中端着一盏半满的酒。
“九妹,别来无恙。怎么今日不见山雪跟着你?”
见依仁来意和善,乌兰图雅放下心来,大大方方对人介绍道。“山雪被我打发走了。跟你隆重介绍,这是我的新幕僚,段冷——段少侠!”
“一表人才,吾妹眼光不赖。”依仁的目光在乌兰图雅与段冷之间流转着,最终落到段冷身上,颔首笑道。“幸会。”
段冷也只得举杯,倒上一杯温香的马奶酒回礼。
依仁问候过乌兰图雅后,又转身去招呼其他宾客。九公主便继续为段冷介绍着。
“我四姐额日娜,从前也是威名赫赫的将军,行军打仗、兵法诡术样样精通,可惜五十年前生了一场大病,双腿再也无法行走了。人也变得有些刁钻刻薄。”乌兰图雅叹了口气,“若她等下对你说了什么不好的话,少侠多担待。”
“嗯。”
“那边穿着深灰色大氅的是我六哥特木尔,向来和我不对付……”
乌兰图雅一一介绍过去。段冷环视着乌吉圣火四周,七张坐席,除了云游远方的三酋子外,还少了他颇为熟悉的一人。
“苏合怎么没有来?”
“他啊。”乌兰图雅漫不经心说着,“之前没和你提过,苏合其实是我父王收养的义子。那年我父王路过堂庭山,见到鬣狗堆里一个孤儿,觉得很有眼缘,就把人带回了有琼氏。苏合行医天赋异禀,来到有琼氏后,治好了很多连二哥都没治好的病人。倒也真没辜负我父王的青眼。”
一只枭鸟掠过天边,乌兰图雅远望日头,忽然放下了手里剥了一半的橘子。
“诗会要开始了。”
乌兰图雅话音刚落,就见全身缀满银片的大巫在祭台上挥动金铃,掀起画满吉祥符号的有琼氏旌旗。场面骤然肃静下来,一道持鸟兽权杖、头戴鼎冠的虚影出现在乌吉圣火南侧的高台上,空有轮廓,却无实体。
——是妖族的“凝思成影”之术。
有琼氏的酋王缓缓转身面对众人,以内力聚成的声音空旷低沉,响彻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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