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冷挥袖离去,并无一丝犹豫。乌兰图雅气得直跺脚,却又无可奈何。
“你、你给我站住!”段冷没走出几步,乌兰图雅忍不住出声道。“诗会还没结束,本公主以雇主的身份命令你,不许走!”
段冷闻言驻足,但并无回返之意。“在下伤势未愈,体力不支,请公主恕罪。”
“你行的方向不是毡帐,是不是要去找那小狐狸?”乌兰图雅愤愤道,声音里多了一丝嫉恨,“我早已让关风和海月在万罗窟寸步不离地守着他了!她们至此没有一人来找我,定是那小狐狸平安无事!“
“你们中原人不是常常说‘怜取眼前人’吗?为何你却……”
她话未说完,视线中便出现一个由远及近的影子,正是从万罗窟的方向而来,奔向筵席之处。
“公主——公主——大事不好了!”
人未至,音先落。一道焦急的声音划破长空,蓦然降临在二人所处的这片喧闹。段冷的心忽然悬起,只见关风御剑而行,破空飞来。她踉跄跌到乌兰图雅面前,单膝跪地,用那张万年不变的扑克脸,为二人讲述最惊悚的鬼故事。
“属下和海月照顾不周,让谢公子从藏烈里跑了!” ---- ①摘自《水浒传》第二十四回。
第36章 叁拾陆·福祸
谢玉台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
这个世界微风拂面,草长莺飞。红中带紫的日光温柔地遍洒每一寸肥沃的土壤,使这片青青原野拥有着永不消逝的春天。三五成群的野雏菊点缀着绿意,极目远眺处草浪翻滚,这片生机盎然的土地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除了时不时就会汹涌而来的一潮青黑色巨浪,一切都美好得像片世外桃源。
但谢玉台不记得自己是怎样来到这里,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踏过严冬的霜雪,一路来到欣欣向荣的春天。他只记得自己有位失散的旅伴,他要在这里等他回来。
是旅伴吗?谢玉台有时会产生一丝没来由的质疑。在回忆那个人的轮廓时,似乎还有些别的什么东西呼之欲出。谢玉台摇了摇自己浆糊一般的脑袋,把这些得不到答案的问题甩出脑海。
他安安静静地在草坡上坐下来,随手摘下一朵向阳而开的野花。
野花连带着柔软的草茎,谢玉台在手指上绕了几圈,把它变成了一个充满自然气息的指环。而还没等他欣赏够,这个草编的指环就在他的注视中慢慢消散了。
谢玉台再一低头,那朵野花又回到了它原先生长的地方,五朵花瓣向着太阳大敞,仿佛在拥抱热烈的日光。
——这个世界并不会为了他而产生一丝一毫的改变。
他感到巨大的、荒凉的孤寂。他仿佛成了一个被时间抛弃的孩子,在四海八荒的边缘,不被任何人知晓地存在下去。
直到那个声音的出现。
在那个声音来临之前,这个世界通常会下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雨水中带着诱人的蜜意,尽管口中的回味苦涩咸腥,谢玉台仍然控制不住对它的迷恋。雨过天晴时,那个声音就会来到他的身边。
他不知道那个声音来自哪里,他也懒得追寻。只是在他听到它时,整个世界都充斥着它的回音,这让他有一种被那个声音拥抱着的错觉。
谢玉台通常会静静坐在世界最高的山坡上,双臂环膝,做个无比虔诚的聆听者。他低头看到不远处的小溪上涟漪阵阵,渌波摇晃着光影,一如他澎湃的心潮。
他失神地想,这个声音可真好听啊。
如果每一日都可以听到这样的声音,那让他永远身处在这个静止的世界里,似乎也无妨。
但今天那个声音却失约了。
尽管桃源中有永不落幕的紫红太阳,但谢玉台已经学会用自己的方式判断日与日的界限。这一日即将走到尽头,那个声音却迟迟都未出现。
是桃源外出了什么变故吗?谢玉台心慌地想。
一定是这样的。否则,它绝不会抛下他。
谢玉台望着那片蔚蓝高远的天际,第一次生出了想要打破它的念头。——是不是冲破这道天际线,自己就可以与那个声音相遇?
那么即使手无寸铁,也要姑且一试。
他再一次来到世界最高的山坡上。面前仍旧那条不停流动的小溪,溪水上倒映着谢玉台坚定的目光。
就让我与你重逢,在这片湛蓝的幕布之后。
———
乌兰图雅与段冷来到万罗窟时,第九层的门被人从里侧反锁着。乌兰图雅凝聚内力,与一众侍卫撞了几次,才将玄铁制成的阁门堪堪破开。
“海月!”
只见第九层的楼阁中,海月正趴在地上,伸出手费力地向前够着什么。在距离她的指尖一寸之处,真身形态的谢玉台昏迷在地。
楼阁中的其余地方皆一片混乱。两个药壶的壶身与壶盖分离,散落在屋室的四个角落,竹制的长筒也从中折断,分离处露着藕断丝连的细密绒刺。只有紫红色的藏烈依然悬浮在半空中,仿佛一只永不闭合的厄运之眼,冷漠地看着此处的狼藉。
海月还在吃力地向前爬行,她的身体一点一点蹭过地板,终于将谢玉台尾巴尖上的那点纯白攥入掌心。
“公主你看,我……抓到他了。”
海月侧过来的半张脸布满抓痕,两个圆髻早已散落,碎发混着血迹搭在额前,声音听上去极其虚弱。
乌兰图雅跑过去,心疼地将人揽在怀里。与此同时,段冷也奔到角落,捞起昏迷不醒的谢玉台。
“是你锁的门吗?你为什么这么傻……”乌兰图雅用手撩开海月额前的发丝,声音微颤。
“是啊,这样,小狐狸就不会跑了……”海月没了力气,却还尽力挤出一个笑容,“公主别怕,海月……没事的。”
她在乌兰图雅的怀中慢慢闭上眼睛。
“快!把人送到乌衣帐去。”乌兰图雅点过她身上几个穴位,把人交给身后侍卫,猛地吸了吸鼻子。“苏合现在在哪里?”
“回禀公主,关风姑娘已经去请五酋子了。”
乌兰图雅压下胸腔中的酸涩,又走过去看谢玉台。此时她的心情十分复杂,不知该把谢玉台当作自己的病人,还是伤害从小陪自己长到大的侍女的罪魁祸首。
段冷则红着眼睛抬头,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一旁断成两半的竹筒,音色嘶哑而危险。
“她们打他了?”
“迫不得已时,我不认为我的侍女这么做有什么不对。”乌兰图雅忍着哭腔,居高临下地说,“医者救人的前提,也是要保证没有更多的人伤亡。”
段冷的眸色冰冷地暗下去。他怀里的小狐狸瑟瑟发抖,不知是冷还是害怕,不停往段冷怀抱更深处钻。
段冷与乌兰图雅一蹲一立,彼此均双目赤红。侍卫们一声也不敢出,见此处不再需要他们,纷纷眼观鼻鼻观心,审时度势地退出了楼阁。
空气安静地流动在对峙的二人间,直到一个如沐春风的声音打破这方死寂。
“病人在哪里?”
是苏合。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中衣,短发凌乱,似乎是被人从寝榻上强拉起来的。苏合推门进来,看到屋中怒目而视的两人,也顾不上调解关系,径直奔向昏迷不醒的谢玉台。
“会搭诊台吗?”苏合回头对二人说道,“不会的话,至少给我把椅子。”
“我去搭。”乌兰图雅走出九层楼阁,不知从哪找了几段桦木,挥手捏了几个诀,一桌两椅就出现在室中。
苏合坐上其中一把椅子,将谢玉台安置在桌上,避开他受伤的后腿。他并拢二指,以气诊脉,虚划过谢玉台的狐身,感受躯体中的灵力流动。段冷则坐在他的对面。
半晌,苏合睁眼。“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们想先听哪个?”
“五哥,现在没人有闲心与你说笑。”乌兰图雅抱胸而立,语气冷淡。“是金子是象牙,都赶紧吐出来。”
“哈哈,好。”苏合讪笑了一下,面容恢复一贯的沉静。“好消息是,谢公子可以进入下一步的治疗了。坏消息是……我治不了他。”
“我早知道你治不了他,只有父王可以。”乌兰图雅沉思着,“这么说……小狐狸从藏烈里跌落,反倒是好事?”
“不错。”苏合点头,看着诊台上时不时抽搐一下的谢玉台。“自古福祸相依。此次谢公子失控坠落,是因为本体意识的突然觉醒,在还没有掌控身体绝对使用权的情况下,做出了一系列兽性本能的攻击行为。”
“但也恰恰因此,谢公子脱离了极度畏寒的状态,不再需要藏烈的庇护,可以继续进行下一步治疗了。”
“但父王此刻还在北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乌兰图雅的眼中透出一丝担忧。
“这倒也不急。依照我的经验,不同疗程之间最好隔上几天。是药三分毒,连续治疗反倒伤身。这段时间……”
苏合本想说,这段时间可以将人送去乌衣帐照看。面前的谢玉台却忽然打了个激灵,极其自然地落入段冷怀中。
苏合立马改口,笑道。“便有劳段兄寸步不离地照顾了。”
“分内之事。”段冷五指分开,插入小狐狸背部的皮毛中轻轻抚着,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感觉谢玉台的狐狸毛变长了一点。
他看着不远处东倒西歪的药壶,忽然想起什么,于是问道。
“那鸳鸯散,还需要喂么?”
“什么?鸳鸯散?”
苏合平眉挑起,面上震惊之色一览无余。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应当是对鸳鸯散一事毫不知情的。苏合的目光从段冷移向乌兰图雅,又从乌兰图雅移向谢玉台,差点就问出“谁给谁喂”这样的死亡问题。
还好乌兰图雅及时出来解围。“是‘守疆人’的主意。他说给小狐狸喂鸳鸯散,能吊着他的魂。”
苏合用尽毕生的职业素养,冷静地思考其中药理。“行倒是行,只是……”
他十分复杂地看了一眼段冷。
“只是什么?”段冷不解。
“没什么。”在藏烈的掩护下,苏合的耳根子红得十分不明显。“问过诊了,我也该回去继续睡了。方才梦里梦见一桌满汉全席,还没来得及吃,就被关风连桌踢翻。”
苏合起身,笑着看向乌兰图雅,“九妹,算你欠我一顿酒席。”
“自然。”乌兰图雅大方应下,“明个儿就找你喝去。”
苏合笑笑,离开了万罗窟。余下两人一狐,气氛又变得有些微妙。段冷沉默地顺着谢玉台的皮毛,乌兰图雅则沉默地收拾着谢玉台闯出的一片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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