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仞山是世外之地,本不该插手俗尘之事,夏衍和程燕冰理应好好地待在山中,静待突破之日。可少年心性如烈火,根本无法眼睁睁看着自己所深爱的土地,在魔灵侵袭下变为十方炼狱。
于是二人在一个深夜找到林月仙长,自请下山,救乱世,驱恶龙。
“你们真的想好了吗?”林月仙长听了他们的请求,似乎并不意外,“下山之后,我便再也无法庇佑你们。九重心法是否能够突破,过程是吉是凶,也全看你们自己的机缘,为师束手无策。”
“我们心意已决。”程燕冰和夏衍斩钉截铁地答道。
林月便不再劝阻,只给了两人一人一个桃木护身符。“去吧,为师会在山上为你们祈福的。”
“多谢师尊。”
程燕冰和夏衍恭恭敬敬给林月仙长磕了三个头,算是拜谢这九十年的世外师恩。而后他们转身离开,跨出门槛之时,林月却忽然叫住了夏衍。
“阿衍。”
“弟子在。”夏衍停步回身,肃立在门口。“师尊,可是有什么嘱托吗?”
“时刻谨记,你修的是无情道。”
夏衍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他抬头,却看不清林月眼中晦暗不明的眸光。
“是。弟子……不会忘记。”
他和程燕冰下了山,青丘之境已是生灵涂炭、横尸遍野。千里麦田被魔龙的鼻息烧成灰烬,数万恶灵自鬼缝苏醒,在妖界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二人穿上王宫禁军的黄金铠甲,各自执师尊所赠之剑,骑着青丘最迅烈、最神勇之战马,立在炼狱般的战场上。
“莺莺,你待会儿记得站在我右边。师尊赠我们的剑是雌雄剑,你在右,我在左,双剑才能互相呼应。”
“好。”
双剑合一,其力慑天。夏衍和程燕冰在战场上用尽毕生所学,神挡杀神,魔挡杀魔,剑光所到之处,魔灵无不彻骨胆寒。程燕冰总是一袭玄红披风,被人称为“赤风少将”,而夏衍顶着如霜似雪的一张脸,下手却极其狠决,世人便唤其“冷面战神”。
关于彼时二人的传言,数不胜数,更有甚者将其一一搜罗,编纂成册,在青丘乃至更遥远的妖境兜售牟利。当然,这是题外话。
说回夏衍和程小将军。此二人在战场上神勇无比,不出数月,青丘便在他们的带领下击退了魔族,重新封印赤炎魔龙,一切重归平静。
夏衍和程燕冰因此战而扬名立万,一时在青丘风光无两。
“且闻城中有少年,雌雄同剑护青丘。若问风光何处去,却是千仞双璧来。”那时的古歌如是唱道。
自下山后,程燕冰的“杀伐道”心法领悟迅速,炼狱般的战场对他来说,是比千仞山更好的修行之境。是以妖魔大战结束不久,他便在青丘以南一处山峦自行顿悟。
彼时紫云涌动,雷电交错,夏衍以神识观测星象,见是妖族突破经脉之象。
当他执伞赶到暴雨滂沱的曦宁山时,程燕冰已经脱胎换骨。
“莺莺,我好像……有了一副新的身体。”
程燕冰拉开衣襟,夏衍看见那人胸膛上,不久前落下的战伤尽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几道心火之炎,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夏衍心下喜悦,便也顾不得那些礼数,上前紧紧抱住了他。
“太好了,阿燕!你可以做大将军了,你以后,一定要成为青丘的大英雄!”
“你也要做大英雄。”程燕冰刚刚突破心法,整个人体力透支,声音又低又嘶哑,“我们一起,做盖世无双的英雄。”
但不知为何,夏衍在离开千仞山后,心法的领悟就极其缓慢。这一场九重心法之关,竟比程燕冰晚了整整一百五十年。
那是青丘历五千三百年的冬天,夏氏后山的清心洞。夏衍盘膝坐于莲座石台,双目闭阖,眉头紧锁。
他置于膝盖的双掌升起一道道白色灵流,时而激荡,时而柔缓,而夏衍整个人却剧烈地颤抖着,冷汗从他的额上和颈间溢出,汇成一股溪流,渐渐打湿他的鬓发。
他没有睁开眼睛,也能用心神看见自己的灵力颜色仍是雪一般的纯白。
但师尊说过,修习无情道达至臻化境者,其灵力不可见、不可察,无色亦无形,无踪亦无影。正如无情之人斩断七情六欲,其心无悲亦无喜,无怒亦无嗔。
在两百多年前,从一众心法中拿起“无情道”的典册时,夏衍便知道自己迟早有妄念尽消的一天。
所以在千仞山修行时,他便下意识地去感受那些情绪。悲伤、喜悦、恐惧、犹疑……夏衍妄图将这些心魂的触动记在心底,好让自己将来成了无情之人时,也能从回忆中品尝它们的滋味。
——他记得自己的喜悦,是和程燕冰一起吹着晚风看夕阳;
——自己的悲伤,是听说程燕冰在训鹰时不慎被苍鹰啄伤手臂;
——自己的恐惧,是听说程燕冰突破六重心法时险些步入邪道;
——自己的犹疑,是为了程燕冰忘记自己的梦想,和他一起成为驰骋沙场的大将军。
桩桩与那人的点滴过往,如走马灯一样掠过夏衍的识海,让他心脉震颤、不能自控。白色的灵流有好几次都要冲破他的经脉,夏衍能够感受到自己体内的灵力正在逐渐强大,然而他却渐渐无法掌控。
夏衍定了定神,将那个人的身影短暂剔出脑海,如此,灵力的波动才逐渐变得平稳下来。
但慢慢地,他发现自己几乎想不起程燕冰的音容笑貌。
恍惚中,他听见一个空旷的声音,似从三界六道之外传来。
“你执念太深,皆系于一人,忘掉他,你才能修成正果。”
忘掉,程燕冰么……?
夏衍心下感到一阵钝痛,却仍竭力运气,妄图找到经脉突破之关隘。终于,在程燕冰的身影彻底消散以前,夏衍猛地睁开眼睛。
与此同时,也有一道金雷击在他的尾骨,让他的腰部以下瞬间毫无知觉。
“唔……噗!咳咳,咳!”
夏衍狠狠吐出一大口鲜血,染红了他身下那一片莲花石台。他强忍痛意从指尖召出一股灵力,发现它仍是如雪一般的纯白色。
自己还是……失败了。
但好在,他没有忘掉程燕冰。
夏衍撑着双臂,慢慢地往清心洞外爬。爬到洞口时,石子划破了他的手掌,他的淡蓝长袍也被韧草磨得破烂不堪。
他抬头,看见石洞顶端“清心洞”的牌匾,在冬日的烈阳下发出熠熠金光。
清心洞……倾心洞……
夏衍苦笑,暗道,这真的不是一个好名字。
———
不出半日,夏衍突破心法关隘时走火入魔,废断双腿的事情就传遍了青丘。无数族人为他叹息,十几位长老为他打抱不平,女君甚至扬言要找出暗中谋害他的凶手。
而程燕冰则抱着他毫无知觉的腿,在芳兰阁一夜一夜地痛哭,白玉轮椅上咸湿一片。
“好了,别哭了。我不是还好好地活着么?”
夏衍安慰着程燕冰,一时不知谁才是化境失败的那个。
“可是、可是,”程燕冰从夏衍膝前抬头,抹了一把眼泪,“你再也不能和我一起上战场了。”
“不能上战场,也能和你并肩作战。”夏衍摸着他的墨黑狐耳,脸上的笑意极其温柔,“从今往后,我就在王宫中运筹帷幄,为你定下万无一失的计策,待你凯旋而归。”
此令人扼腕叹息一事,沸沸扬扬地传了一周。七日后,夏衍在家中,收到了一封来自千仞山的信笺。
白羽制成的细帘,以清正楷书写着十六字。
“敢逆天道,后生可畏。钦尔爱勇,羡尔情重。”
是师尊林月的笔迹。
再后来,世人就渐渐习惯了夏衍的新面貌,也接受了他与白玉轮椅形影不离的模样。冷面战神的传言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如高岭白梅一样清寒淡雅的青丘国师。
———
回忆渐渐消散,夏衍重新睁开眼睛。程燕冰也不再抚摸他的双腿,而是双手环抱着夏衍,将他紧紧锢在胸膛。
“莺莺,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
“嗯。”
“你的腿……有几分是因为我?”
“零分。你别多想。”
夏衍稍稍推开他的手臂,转过身直面着他。
“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我从一开始,就不该拿起那本《无情心经》。”
话音刚落,夏衍便朝着程燕冰压了下去,后者被抵在墙壁,呼吸逐渐粗重。
松风与沉水的香气在一吻中交融,夏衍的手指探入程燕冰的里衣,那些曾经血肉模糊的伤口已经尽数愈合。
——从始至终,喜怒哀乐,皆关乎一人。七情六欲,也尽数献祭予他。
——那便请允许我,以一双腿的代价,换你我长相厮守、慕恋永存。 ---- 这一章主要补充一下副cp程燕冰和夏衍的故事,顺带也讲一讲谢玉琅和林月的前尘。一个是在飞升和爱情之间选择了前者的天才师弟,一个是心系故土自绝仙道的慈悲师姐,其实他们的选择都无关对错,只看是否问心无愧。
下一个番外会写谢玉台在遇见段冷之前,在春秋殿是如何成为花魁的。
第117章 番外陆·春秋事(上)
十二年前,人间暮春。
谷雨将至,正是京城里十足好的时节。在琴台街的最繁华之处,有鼎沸人声正透过一扇金雕玉砌的阁窗传来。窗内,微风吹动绛紫珠帘,将美酒佳肴的香气传至十里,窗外,则是鲜衣怒马的少年骑着白马掠过,一日看尽长安花。
莲生台上笙歌不休,琴声与编钟声裹挟着馥郁酒香,缓缓而诉。
谢玉台正坐在银月阁的东南偏角,一只手撑着下颌,分辨着曲乐中悠扬清冽的竹笛音色。他的神情极度悠然而惬意,手指不时敲打青玉制成的酒案,若细细观察,则知那每一下都是应了那笛曲之韵。
几名得了空的伎子立在不远处,低声讨论着他的容貌。
“怎会有生得这样好看的小公子!简直不像凡间的人儿!”
“他这样貌,就算当采花郎也是使得的……”
“就是就是……”
这些伎子的声音细碎低沉,谢玉台若不分神理会,它们便如石子一样,沉没在周遭的觥筹交错声中。没有什么能够打扰他此刻的沉醉。谢玉台整个心魂已经远去,随着韵律落在天边的彩虹上、巫山的云雨中、仙门台的霞光里……唯独不在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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