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这里的,只是一副会呼吸的躯壳罢了。
他听得忘我,整个人已进入至臻化境中,而台上一阙《行香子》也已来到高潮。待箜篌吹奏完最后一个高音,古琴、琵琶、二胡就该一齐奏响,在竹笛声的穿透中抵达韵律之巅。
而就在此时,一阵突兀的杯盘破碎声响却传入了谢玉台的耳畔。
稀里哗啦,好不吵闹。
——似乎有什么人的桌子被打翻了。
曲乐戛然而止。竹笛自受惊的乐伶手中掉落,滚到莲生台边缘的暗影之下。谢玉台本不愿结束这段沉沦,可携他遨游的翅膀已经折断,他也不得不醒来。
随着众人的目光一起,谢玉台睁开眼睛,不悦地审视向那声音的来处。
只见一名侍女战战兢兢地跪在一桌男人身前,伏低的身体不住颤抖。原本由玉盘盛着的酒菜洒了一地,油水和污渍弄脏了她身上原本洁白的绣花单衣。
谢玉台认出那种绣花单衣,是春秋殿最低等侍女所着之裳。
“跪跪跪,就知道跪!老子来这儿是想看女人给我下跪的?”
一名男子拍案而起,他相貌粗鄙、面黄肌瘦,身上的衣料却是一等一的名贵,金银丝仿佛不要钱一样绣在云羽锦缎制成的衣摆上,大片的龙纹、凤纹、虎纹、鹰纹混杂,华丽中偏又透出一种无可救药的俗气。
酒桌旁其余几人皆抱臂而坐,斜睨着地上的女子,一副狐假虎威之态。
“喂,我们二爷是让你投怀送抱呢,不识相的东西。”其中一名喽啰走过来,踢了踢地上的女子,“能被我们二爷看中,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还不赶快爬过去!”
那女子却身形未动,道,“我……我是殿里的清倌儿,只、只倒酒端茶……”忽略语句中的颤抖,这声音倒是意外的清澈动听。
“倒酒、端茶,能挣几个钱?有这个十分之一多吗?”
闻言,那名云羽华服男子从腰间甩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正好砸在女子的手背。原本张望谢玉台姿容的几名伎子瞧见这等“飞来横财”,眼睛都亮了,纷纷恨那公子哥看上的不是自己。
而那女子被砸到的手瞬间绯红一片,她收回手,却暗中挺直了几分脊背。
“我爹……告诉过我,绝不能挣这些不义之财。”
提起自己的爹爹,女子似乎少了几分颤抖,只是声音仍旧轻微。
那华服男子却忽然大笑起来,叉腰而立,姿态十分恣傲。
“哈哈哈哈——你爹?他在哪呢?女儿都被人欺负成这个狼狈样儿了,他怎么不来救你?”
他随手拿起个酒杯,抛在那玄色银纹的荷包上,让它离女子更近一分,轻蔑道,“识相些吧。你从我一回,我给你比这多十倍的价钱,如何?”
“使不得。”那女子却仍然摇头。
“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告诉你……”
那男子气得极了,破口大骂,此间污言秽语,不堪入耳。谢玉台回身在案,烦躁地啄了一口杯中的琼浆酿,神情渐渐沉郁下来。
——怎么自己就逃出青丘听个曲儿,就碰上这等闷事。
只是烦闷归烦闷,一场闹剧看到现在,谢玉台还不打算插手这个烂摊子。他的兄长谢玉台曾告诫过他,为妖者虽可自由穿行于人间,却不可擅自更改人间的气运。要知道,祸兮福所伏,福兮祸所依,世间因果环环相扣,牵一发而动全身。很多时候,你自以为救了别人,实际上却将他推向了更暗的深渊。
况且,这女子看起来在春秋殿过得也不是什么好日子,若跟了那男人,说不定能享受一时荣华富贵,只是日后命途难卜。
谢玉台在心中思量着,又将视线投向了不远处的莲生台。只见那支滚落台下的竹笛已被人捡回,几名乐伶交头接耳,似乎是准备笙歌再起。
他沉了沉心,不再去理会纷杂琐事。
待古琴的沉弦再次拨动,银月阁内又恢复了各自的繁华与寂静。一个小小插曲似乎就这样过去了,在纸醉金迷的烟花之地,无人会在意一个低等侍女的悲喜或得失。
新演奏的曲目为《画秋色》,以古琴与笛描绘一卷哀而不伤的秋日落木之景。
谢玉台刚渐入佳境,忘却前事,身后又是一声惊天动地的谩骂。
“敢咬我家公子,不要命了你?!”
这一回,台上的曲乐彻底停了。谢玉台再回首过去,只见那女子正跪坐在酒桌之侧,发髻上的木簪倾斜,落了云墨一般的黑发在肩头。
她的唇角被几滴鲜血染成艳丽颓靡的颜色,身形虽瑟缩着,眼中却有尖锐的恨意。
“好啊,好啊!”那公子看了看自己齿痕分明的虎口,反手就是一个耳光扇过去,“不知死活的东西!我今天就教教你怎么在青楼里做伎子!”
他径自脱了外裳,吩咐几个手下,“给我按住这个女的!老子给她点颜色看看!”
两名喽啰闻声,起身一把将那女子按倒在地。挣扎间,另外两人也机警地站了起来,煞有介事地扫视着春秋殿内的一众浪客,生怕哪个不识相的人想要挺身而出。
只是,此二人的举动在春秋殿里实属多余。在外光风霁月的达官贵人们,在摘掉了虚伪的面具之后,有哪一个不想观赏一出分文不收的春日宴,又有哪一个舍得阻挠即将倾泻的堂前色?他们都等着大饱眼福,不做螳螂做黄雀。
只有春秋殿的老鸨会因为那一卷卖身契,匆匆赶来维护自己的“财产”。
等那原本在顶楼小睡的老鸨赶到时,女子的绣花单衣已被撕去了大半,清新秀丽的荷花纹如片片残躯一般散落在酒菜间。
谢玉台只觉得此景之哀婉颓靡,相比台上曲乐更甚。
那老鸨一瞧见这处惨状,立时明白了前因后果,颇为稔熟地打起圆场来。
“哟,夕儿这是怎么了?惹几位大人不高兴了,快点道歉赔个不是。”
老鸨足下一踢,便让那女子跪得板正,又拉着她的手让她膝行过去,按着她在那华服公子面前磕头。直到磕了五个,老鸨才松开手,委身去给那公子倒酒。
“今日这事,是我们春秋殿管教无妨,之后我必定严惩此女,绝不让公子失了面子。”老鸨双手奉酒过去,满面堆笑。
可那公子竟一把拍开,全然不给面子。
银盏摔落,碧绿色的酒液悉数溅在老鸨的裙裾上,留下渐渐泅深的痕迹。
“磕几个头就想了事?你未免把小爷看得太好糊弄!”他将自己受伤的右手露了出来,“小爷今天伤了一只手,也要她的一只手来还!”
“啊呀,这……”老鸨露出几分为难的面色,又拾起酒盏,言道,“公子消消气,今日处罚下人事小,坏了公子的雅兴是大。这美酒佳肴,春光艳曲,公子如何忍心相负?”
语罢,一转头对着莲生台上的乐伶,厉声道,“愣着做什么?接着奏乐。”
彼时,几名乐伶正为台下之事而垂目叹息,同为春秋殿中谋生之女子,想来对此种处境都深有体会。她们听了老鸨的训斥,只得暂时抛却心中忧思,个个利落地拾起乐器,重演了那一阙《画秋色》。
古琴低沉、箜篌清丽,笛音澄澈,这一颂秋之曲仍然哀婉,却难以做到“不伤”。谢玉台分明从那韵律中听出了唇亡齿寒、兔死狐悲之感,不免也被乐伶的情绪牵动着,深深叹息了一声。
曲乐悠扬,却难掩人声纷杂。不远处,那华服公子扬言要买下女子,正向老鸨索要卖身契。
“哼,你不就是心疼一个为你端茶倒水的苦力。小爷买下她,让你另寻新人,如何?”
原本没有被女子手下的黑色荷包又送到了老鸨手边,老鸨的瞳孔不住在荷包和女子之间转,似乎真的在考量。
半晌,她终于做出了决定,转头对身边一个小倌吩咐道,“去取契帘来。”
片刻后,一本集齐了所有伎子卖身契的“契帘”便被小倌带来。老鸨拿着透镜,在一卷契书中取出极其轻薄的一张黄纸。
“那夕儿今后之荣华富贵,就全仰仗公子了。”
老鸨不动声色地收下荷包,将卖身契递给华服公子,就在后者准备美滋滋地接过时,殿内却突然吹进一股强劲的西风。
这股西风,恰好将那张薄薄的黄纸,从华服公子的面前吹到了谢玉台手中。 ----
第118章 番外柒·春秋事(下)
“你是何人?”
华服公子见谢玉台将卖身契捏在指间,扬颈威吓道。将成的“好事”就这么被人打断,他是一千个一万个没面子。
只见那华服公子踢开地上的盘盏,想过来找谢玉台的麻烦,谢玉台却不给那人机会,径自翩翩地走了过去。
“加十两,这女子,我买下了。”
谢玉台解下腰间的锦囊,那里面放着他在进入春秋殿前幻化出的人间玉票。上面的数字是他方才临时填写的,正好比这女子的身价多出十两。
他本不欲插手这人间杂事,然而曲乐在耳,谢玉台实在不想日后回想起这一阙《画秋色》时,脑中回忆起的都是刺目的鲜血与女子的尖叫。
失财事小,但若让这腌臜之事与曲声就此绑定,才是一辈子的阴影。
所以谢玉台宁愿“破财消灾”,来结束这一场闹剧。反正这玉票也是他用妖术幻化出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哼,哪里来的白脸小子,也敢跟你李二爷比钱多?”华服公子使了一个眼色,立时有几名喽啰提着银箱上来,“我加五十两!”
“那我也再加五十两。”
幸好谢玉台早有准备,锦囊中还有几张空白的玉票,他一边加,一边用无影笔在其上书写,写完了再抛到老鸨脚下。
“加一百两!”
“同加一百两。”
……
几个回合下去,二人开出的价格已有女子原本身价的三四倍之高,只见那华服公子一拍桌,喝道。
“我直接出十倍的价格,买下她!”
此言一出,举座震惊。就算这女子是个低等侍女,其十倍的价格也足够买到一名年轻貌美的殿内艺伎。众人纷纷叹道,这李二爷是真酒劲冲了头,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赢下这场“财力之战”。
但谢玉台却有恃无恐,管他出多少倍的价格,他只要在那玉票后多加几个零,便能分分钟盖过那人。
就在谢玉台胸有成竹地在玉票上添零时,这老鸨却忽然将放在二人中间的卖身契取走,包好递给李三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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