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时徐春名说,凌苍仍会前去讨要自己,不知他如何应付,总要再回去看一眼才能安心。 渡口风大,待船夫移舟过来的工夫,他发了会儿愣,发髻竟叫江风吹散,这可不寻常……从前在空翠山时,山主严格要求仪表整洁,弟子们头发如何束得整齐牢固,都是请了先生专门教导,多年来他在山主跟前露脸最多,有时山主贪睡,也会帮他梳头,手艺早就练得精熟,束好的发睡都睡不散,怎么会经不起一阵风吹? 他心下生疑,摸摸散下的碎发,果然不是自己往常的编法。 徐春名还重新给他梳了头? 不……头发、血肉。 宁逊心中猛地一动,忽然明白徐春名做了什么。 那蓬莱仙人暗地把自己送走,却留下自己的发与血,准是要以拟形之术,捏造一个假人。 难道真想用假人应付元无雨?仅凭他片段血肉施下的拟形术有“形”而无“精”,绝不可能骗得过空翠山主,徐春名不会不清楚这点,那此举又有何意义? 宁逊不解其意,更觉迷惑,忙催促船工快行,所幸这日顺风顺水,小舟如梭,很快抵达兴州城外。 木昧留下的银两还有余裕,宁逊付了船资,这会儿倒没急着进城,先在城外打听,白日里可曾有其他门派的飞舟造访。 “今儿个尚没见着,昨日却有个青衣的剑仙来,还是蓬莱执律亲自出迎的!” 昨日……? 听闻茶摊伙计此言,宁逊凝紧眉头,促声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茶摊伙计低着头给壶注水:“什么日子,寻常日子呗。” “六月廿三?” 水声渐满,他这才抬起头来:“客官,今日廿四啦。” 宁逊暗道一声不好——他这一醉,竟睡了整整一日! “客官,劳驾让让,别烫着呀。” 伙计提起茶壶,想绕过他往外走,却被一把抓住胳膊。 “哎哟!你——” “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那青衣的剑仙,如今可还在这儿?” “走了,昨天就走了,客官,小店还有生意,您这……” “抱歉。”宁逊收回手去,侧身站开,心中惊疑难定。 昨天……究竟发生什么了? 他心中想着,必须得找徐春名问个清楚,急急调转步伐向城中去,方行两步,面色却隐然一变。 宁逊按上背后剑匣,停顿片刻,猛地翻其在手,一把掀开—— 只见匣中灵剑不知感应到什么,竟如临风危叶,震颤不止,剑刃嗡嗡有声,宛若悲鸣。 飞舟之上。 “宁逊,你好点儿没?” 杜洄驭着飞舟穿过云雾,分出神来回头一瞥,那人仍静静坐在舱室中,外头只看得见一个黑糊糊的侧影。 自打接到他就是这副模样,一声不吭,低着头石头一样坐着,对人也爱搭不理的。 蓬莱那位芳机真人隐晦地告诉他,是空翠山主伤了他的朋友,他现下不说话,只是仍在生气,杜洄心中却不以为然——宁逊那块石头能有什么脾气?退一万步讲,就算他对天下人生气,也不会对空翠山主生气。因此只觉得是心魔未定,情绪低落之故。 然而同行了这些时辰,飞舟之上除却风云流声,竟比他独个儿来时还安静,杜洄到底是坐不住了,暂且放下先前数个抛空的话头,又与他搭了句话。 黑糊糊的影子仍不吭声,仿佛动了动,大概是摇头,他用余光看不分明。 杜洄一开口愈觉嘴痒,自顾自往下说:“我听说心魔这东西,越避着它,它越厉害,我知道那天你不是有意伤人,我与谢胜都不怪你,若是心里难受,千万要说出来,往后……往后比武,可不用让着我!” 他自觉二人往日针锋相对,这会儿真情流露,说得连自己都肉麻了,然而那石头还是不应话,舱帘也被放下了,模模糊糊透出的黑影,真如一座石像。 杜洄叹了口气,心道反正这人平时也不会说话,但自己已这么掏心窝子,他必然是听进去了的。 听进去就有用。杜洄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还想再劝,袖中玉符忽地一闪,灵光闪烁,竟不是自家师父的苍青灵力,而是新竹春水般的湛碧色。 “人接到了?” 是空翠山主。 杜洄窃笑:吩咐他时说得漫不经心,其实分明惦记得紧呢! 运灵力回道:“接到了,不日便将回返。” “现在何处?” “已经上路半天了,大约是到……” 行笔顿住,杜洄往四下里一瞧,顿时瞠目结舌。 不对!先前在云端不曾察觉,飞舟明明是往西边走的,行了这半日功夫,下面怎会还是东海茫茫,一望无际! 他一时惊慌无措,玉符却再次闪烁,翠色灵光字行如剑,在他面前剖开呼啸的风流。 “你二人的玉符感应皆在东海之上,不曾移动分毫,还不醒来!”
第27章 “还不醒来!” 这一行龙蛇走笔,宛如寂静霹雳,杜洄浑身巨震,匆忙四顾,这才发现天气分明朗晴,一路行来却不知何故,飞舟之侧总是云雾弥漫,有意无意地叫他看不清周遭景色。 先时他自以为把好了方向,便安心驾船,未曾注意许多,而今想来,竟是打从开始便入了迷障。 杜洄顿时有些慌神儿,一面发信求助,一面回头向舱内叫道。 “宁逊!宁逊,不好了,快出来!” 黑影仍然一动不动。 恐慌在杜洄心中渐渐生出蔓延的触角:怎么还没反应?难道他也不对劲,那舱中人是宁逊吗?抑或—— 真是一座石像? 念头一起,立觉喉咙缩紧,心跳如鼓,满耳都是胸腔中惴惴的回声。 “元师伯,宁逊也不对……” 他在手心里偷偷写道,发至一半,忽然一阵怪风卷起,飞舟剧烈颠簸,舱帘噼啪乱颤,他站立不稳,向后踉跄两步,一下子撞到船舷,玉符脱手而落,正欲捡拾,头顶竟蓦地罩下一道阴影。 杜洄动作一滞,僵着脖子抬起头来——“宁逊”不知何时从船舱中出来了,此刻正立在咫尺之外,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他。 “怎么回事?” 微微沙哑的嗓音,说不出的怪异。 一瞬之间,冷汗唰地浸湿了杜洄的后背,他暗叫声不好,灵讯还没发完,残余的字迹犹然可见,若是叫他看到了…… 一双因惊恐而微颤的眼珠,与另一双浊黑如井的眼珠,目光一触即分,皆缓缓向摔落一旁的玉符移去—— 电光石火之间,竟闻劲风又响,天霄倏尔洞开一掌光明,随着风声,一袭翠衫飒然而降,山雨冷澈气息劈开诡谲的妖氛,元无雨收剑站定,疾行中翻飞的衣摆悠悠垂落,地上的玉符这才窜出一道碧色灵光,将迟到的留语传递过来,宛若一句无声的开场白: “我来了。” “……” 舟上二人却呆若木鸡地望着他,半晌寂静之后,猛然爆开一声大叫。 “元师伯!” 哀嚎的自是杜洄,堂堂玄妙峰首座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上去,大抵从未觉得这位一向目中无人的好师伯如此可亲,两臂一张,就要抱他大腿,元无雨轻身闪过,叫他扑了个空,蹙眉向仍站在远处的另一人道。 “逊儿,你怎么样?” 杜洄忙道:“元师伯,此事有些——” 他一句“蹊跷”还压在喉咙里,那一路上石像般异样的宁逊,死气沉沉的眉眼却一瞬活转过来,亦快步上前,声色如常道。 “我没事,师父。” “你,等会儿,你……” 杜洄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然而元无雨眉心微地一挑,竟似被取悦一般,全未察觉不对,径自向二人道。 “你们恐怕入了幻障,一直在原地兜圈子,凝心定神,我带你们出去。” 片刻后,杜洄保持着目瞪口呆的表情坐在船舱中。空翠山主亲自驭舟,外面已用不上他……事实上,外面那对师徒的氛围,也让他直觉还是不要凑热闹为好。 只闻元无雨冷冷道:“给你发讯,为何不回?” 宁逊从袖中摸出玉符,歉然道:“对不住,师父,玉符或许是损坏了,弟子没收到传信。” 通信玉符何其重要,自然是坚牢非比寻常的法宝,元无雨取过一瞧,看见上头一道近乎贯穿的裂痕,显然遭了重击,诧异道:“怎么损坏得如此厉害,是梦死城中那天魔所击?” 徒儿或许是有些羞惭,顿了顿才答:“是。” 元无雨心中一紧又一宽,将玉符交还他道:“玉符都能打成这样,那一击没落在你身上,是幸事。回去给你换个新的,在此之前,别离开我身边。” “是。”徒儿的声音便微带了些笑意,二人分明已离得很近,他却又往元无雨处挪了挪。 元无雨瞥了一眼二人近乎挨在一处的衣袖,难得地没将人推开,心里不知什么滋味,好像有点儿熨贴,又有点儿鼓胀。 想起徒儿先前不听话的倔劲儿,气性正要卷土重来,目见眼前人熟悉的乖顺模样,却又自顾自撒净了。 他轻哼一声:“知道错了?” “知道错了,师父莫生我的气。” 袖子微微扯动,仿佛正被谁攥在手心。 “还想到哪儿去?” “弟子不想到哪儿去了,师父洞府前栽的花,不知还有没有人照料。” 元无雨这才满意,侧过头看了徒儿一眼,踌躇片刻,终于说出口去。 “逊儿,你……其实,我从未想过再换个旁的谁做弟子,往后,弃师的话不可乱说。” “是。”徒儿温驯地垂着头。 轻薄如纱的云雾从二人身畔缱绻流过,元无雨放眼望去,所见仍是无尽海面,四周景色依旧没有变化。 他目光一凝,暗道莫非这迷障凭自己的修为,竟压制不住,心中渐觉麻烦,扬声叫道:“杜洄?” “哎!师伯吩咐。” 青年的脑袋从船舱中探出。 元无雨问道:“此间境况,可曾传信蓬莱?” 杜洄答:“已向芳机真人传信,还没有回复。” 当下虽是鬼打墙般找不到出路,但玉符仍能通信,说明尚未至虚无境界,他能依靠玉符寻来,蓬莱自然也能。 思及此,元无雨略略放下心来,说道:“此处有些怪异,不必惊慌,且先静待蓬莱处置。” 如此深妙的幻障,或许是东海之中的高级秘境,若说强行斩开也未尝不可,只是这秘境地处蓬莱辖地,他却不能随意损坏,只道先按兵不动,事情危急时再动武也不迟。 念头既定,元无雨转头向徒儿道:“歇息片刻吧。过来,我还没好好看看你的伤。” …… 飞舟穿梭在无尽云海,依照凡间时辰,已到了日落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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