锄云惊惧瑟缩,把自己缩成一团。
微弱的火光映到他脸上,感觉到有人触碰,锄云立刻挣扎起来:“不要!别抓我……我不是故意的!别抓我……” 程鹤怔住了。
这眼神让他想起自己在黑夜中一剑斩杀妖祟时,暗红血光散去后,那妖祟幻化成一个灰扑扑的瘦小男孩模样,那是他本来的样子,眼神也是这样湿漉漉的带着希望乞求,但是他只是略瞥一眼,随后就举起了长剑。
只是恍惚须臾,他就立刻将对方桎梏住,可是锄云挣得太厉害,他只好把人圈在怀里,两人一起跌坐在地上。 “……别怕,”他说,“不会有人抓你。别怕。”
有个鲜活的生命抱在怀里,他才发现自己安慰人的语言有多匮乏。 锄云一直颤抖,耳边的说话声传到耳朵里需要反应好久才明白是什么意思,他呆滞地抬起头,看到程鹤烛光下朦胧的脸,眼神从失魂落魄到颤栗不安再到不敢相信,最后希望乍现,漫长得几乎让人心痛。
“……程鹤哥哥。”
“……” 他不知道程鹤听到这声称呼心里就像吹开了一整片山谷中的大雾,阳光虽然还没有照射进来,但是远方瀑布的声音已经清晰地涌入了耳朵,程鹤自己也不知道这种清晨一般的柔软是怎么产生的,他只好用力抱紧了锄云,在他耳边轻声道:“是我。”
锄云愣愣看了他半晌,重新低下头,把自己埋进他胸口,深深吸了一口他身上的气息。 那一瞬间,程鹤甚至有些害怕,怕自己衣服上的血腥惊吓到他,在外面染上的霜寒也会冰到他,其实归根结底,他也跟这些冷冰冰的桌椅和生肉一样,不通人情,信奉着弱肉强食的道理,严格遵循这世间的一切法则,卑微与软弱在他眼里都是不需要的东西。
锄云蜷在他怀里,终于开口说了第二句话:“你身上有血的味道。” 程鹤顿时僵住了手臂。
锄云却没再往下说,他等待着,等待这孩子把他和那些自然界强大但残忍的野兽视作一类,宣判他的冷漠与无情,一只小手摸上了他的衣领,轻轻摩挲两下,小声说:“没事,你也不要怕。”
锄云的脸颊在他胸口蹭了蹭,心满意足道:“程鹤哥哥,你好暖和。”
大雪山秘境中的记忆他能想起的实在零星,这个潮湿微寒的月夜里,程鹤的怀抱是他真切感受到的第一抹温暖。
厨房里所有饭菜都是剩下的,程鹤便动手给他熬了一锅浓浓的鱼汤,瞒着所有人,陪他在这寂静的夜里偷吃夜宵。 锄云抱着碗喝了一大口,咕咚一声咽下去,舔舔嘴唇:“好喝。又鲜又香。”
程鹤便斜撑着脸,看他窸窸窣窣像只小猫似的吃。
半碗滚烫鱼汤下肚,锄云脸色终于不再那么苍白,眼底也有了神色,只是不怎么说话,程鹤问:“平日没有好好吃饭么?” “我害怕其他弟子……”锄云低着头,不好意思看他,“不敢去斋堂吃饭。”
程鹤:“他们欺负你了?” 锄云不出声,半晌,仓皇一笑:“我是个倒霉星,所以大家都不喜欢我。我自己一个人吃饭挺好的,就是不太会做。”
程鹤想问怎么不来告诉我,想了想又咽了回去,转而道:“以后到吃饭的时候就来星楼找我。” 锄云一怔,他没想到这几个月以来一直让自己煎熬着的问题,轻而易举就被程鹤解决了,眼眶一热,连忙低头看向面前还剩一点的汤底,两滴很大的泪水就这么滴进了碗里。 “谢谢你,师兄,”他说,“你是这宗门里唯一一个不冷漠的人。”
程鹤看了他良久,把手放在他头顶轻轻揉了揉。 这个夜晚在一定程度上拯救了锄云,却完全拯救了程鹤。 .
往事回笼,程鹤与锄云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彼此相视一笑。这种时候,程鹤的眼睛里总是会浮起一种让人心酸的柔软。这柔软让锄云心甘情愿就原谅了很多事情。 夜深了,两人一起躺在床上,客栈的床很大,可程鹤还是很近地贴着他的脊背,一只手搭在他身上轻轻拍着,像在哄孩子睡觉。
一片海浪般沙沙的轻响,房间仿佛波荡在海水中,锄云的呼吸渐渐平缓了下来,程鹤看他睡着,悄悄起身趁夜回了青云宗。
“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萧顷问他。他背对着程鹤,眼睛望向窗户外面,“其实掌门一直在找你,你知道锄云下山历劫的事吗?” “知道。”程鹤说。
“这次事情还挺严重,掌门生了很大的气,”萧顷道,声音没有起伏,“锄云一定是会受罚的,师兄你应该拦不住了。” 程鹤不说话。
“你和锄云在一起吗?”他问,又顿了顿,“师兄放心,我没有告诉掌门。” 程鹤也什么都没解释,他看着这个素来随性恣意的师弟的背影,发现他瘦了,这段时间不知道他都在做什么,竟然想不起他们上次这么说话是什么时候了。
他走近一步,萧顷还是没转身,夜风吹着他的衣袖,声音好像也跟着抖了起来:“你有一直想要守护的人,明月也有了,我从前不觉得修仙之人应该产生感情,现在想来都是自欺欺人。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世外仙山能让人泯灭人欲。” “……师弟。”
“你去找掌门吧,”萧顷说,终于转过了脸,已经恢复好情绪,“他肯定在等你。”
锄云早晨睁开眼睛的时候,房间里还是空的,他真高兴程鹤还没回来,这一晚上他基本上没怎么睡,始终半梦半醒地吊着精神,那片起伏的海浪始终没有彻底淹没他。 是在大堂里吃早饭的时候,程鹤从客栈门外负手走了进来,穿过重重桌椅,来到他面前。
“怎么不在房间里吃?”程鹤在对面坐下,问道。 锄云道:“想看看人间的样子。”
程鹤面目如常,可是嘴唇已经淡得快没有血色了,锄云没有问他昨晚做什么去了,程鹤也没有主动提起,他们守着一种自然而然的默契,在喧闹的大堂中享受着漫长岁月里片刻的安宁。 “距离七夕还有几日,”程鹤看他快要吃完,开口道,“在那之前,可有想去的地方?”
锄云咬着筷子想了想,“我想听戏。师兄,你带我去戏园子逛逛好吗?”
扬州戏曲最为著名,只是锄云身子弱不适合长时间赶路,便在当地寻了个较为清雅的园子,一路踱步过去。 将到戏园门口,一阵悠扬琴声,只见一片竹林飒飒,进去后过了影壁墙,也有假山湖石,旁边报子上写着今日出场的戏班子。
立刻有看坐儿的引他们到场中坐了,拿垫子与他们铺好,又献上香茶,道一声“客官好坐”便又去招呼其他人。 不久戏开台,第一场便是《桃花扇》。
锄云单纯懵懂,只和着拍子哼唱,“乍暖风烟满江乡,花里行厨携着玉缸;笛声吹乱客中肠,莫过乌衣巷,是别姓人家新画梁。” 程鹤转脸见旁边多是富贵公子携倌儿同赏,没有伴的,园子也会为其引一位小旦,端着酒杯专门助兴,一片笑语欢情。
他们混杂在人群中,虽不是那种关系,但在旁人眼里也是格外亲密的模样,见锄云听得入迷,程鹤便给他倒了杯水递到嘴边,“不要只是吃,喝口水。” 桌上摆满了解闷用的小食,大家都是有一搭没一搭的磕着解闷,只有锄云当饭吃,一会功夫好几样都已经见底了。
锄云回过神,“这些都是我吃的么?” “回去的时候买些带回去。”程鹤道。
一曲戏文唱到动情处,周遭已经是一片亲昵软倒,小倌儿与恩客抱在一起,嘴亲着嘴,臀贴着臀,喁喁切切咂个不停,嗓子里全是调情之语。 锄云起先还没察觉,直到前方一个散座里的两人动作太大,把茶壶踢翻了,一只脚伸出来,带得整个桌椅全都向后翻倒,两人滚到地上,还难依难舍地勾在一起。
“呀!”锄云惊得从位子上站了起来,两手把眼睛捂住了。 程鹤立刻把那两人挡在背后,面对着锄云,低声道:“别怕。”
“不是听戏吗,他们都在做什么?”
程鹤没办法跟他解释这个,就是怕看见这种事,他才特意挑了个清雅有致的园子,没想到里面仍然是这般情状,看来表面风雅正是他们吸引客人的方式。
程鹤只好把锄云护在怀里,艰难地向外走去,周围啧啧的水声钻进耳朵里,听得人心念翻动,偏偏胸口还有一个蹭来蹭去的脑袋,锄云想看又不敢看,憋了半天,终于在走到门口时,才扭捏着抬起头道:“师兄,你说要把那些小食带走,你还没买呢。” 程鹤:“……”
程鹤道:“在这等我。” “你带我一起去。”锄云不同意。
程鹤便领着他再次穿过那片粉艳香浓的花丛,这回锄云大胆了许多,一边拿手遮着眼,一边又露出缝隙四处偷看,把程鹤看得心火大起,直接搂着他的腰飞身而起,落到二楼门房帘子前。
便有茶房迎上来:“客官您怎么上来了,这戏还没唱完呢……” 程鹤道:“下面糜乱太过。”
茶房看他面目清华俊美,果真不像那等风流之人,再低头一看,这人的手却紧紧揽着旁边少年的腰,瞬间心领神会:“客官您是嫌下面人多,所以上来是想要个雅间儿?” 程鹤:“……”
“有的是!”茶房喜笑颜开,“小间里确实好办事,是小的考虑不周……” “方才座上的几样小食,”程鹤打断他,面无表情,“每样打包二两,我们带走。”
说着从胸口掏出个钱袋丢给茶房:“不用找了。” 茶房接过银钱,连忙去里面打包小食,出来时态度端正了不少,可眼神还不时往锄云身上乱瞟,程鹤从他手里拿过纸袋,领着锄云转身就走,仿佛多待一秒都是对他的玷污。
一路走出去好远,直到一处角门后头,程鹤才回转身来,低头仔细看锄云脸色,不见异常,想要解释,但又不清楚他看明白多少,只怕多说多错,一颗心愁肠百转,犹豫不已。 锄云仰脸瞧他,先开口道:“师兄,你的脸怎么红了?”
程鹤:“……” 锄云又道:“刚才在里面,那些人……”
“我不是故意叫你瞧见,”程鹤垂下眼,“事先我并不知那并非单纯戏园……我只是想带你来听戏。” 锄云自然知道他不是故意,说来这人间程鹤也没有来过几回,其中关窍经营也就不十分清楚,看着他难得略显赧色的眼眸,锄云突然觉得,在某些方面他和大师兄其实非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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