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华真人立刻站起身来:“果真?”他略作沉吟,“若真是如此,那么他便是一体两魂,这对肉身来说是极大的损害。”
“师尊的意思是……”程鹤与秋华真人的目光对上,当即明白了什么,“但……小师弟魂魄未散也是命不该绝,也许他不想走。” 秋华真人道:“现在这个算是借尸还魂,阴差阳错借到锄云身上,不走一个,最终谁都活不了。”
程鹤不作声。
秋华真人明白这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锄云是他最小的关门弟子,但这近百年的时光里他其实并没有给予这个孩子多少温暖,尤其是当上掌门之后,照顾和看护的任务便几乎都落在了程鹤身上。 他当然知道这两人之间感情异常亲厚,但是他也清楚自己这个大弟子性情淡泊克制,不会有逾矩的时候,锄云若是始终懵懂,他便永远不会宣之于口。
可是世事无常,没什么东西是永恒的,所有的一切都在变,都在强硬得逼着你往前走。 “你与现在这个说了吗?”秋华真人问道,“他是从哪里来的?”
程鹤摇头,秋华真人又问:“那他以前是做什么的?是否为修仙之人,为何会魂魄离体落到锄云身上,他知晓自己现在这个处境么?”
一连串问题程鹤都是沉默以对,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对于现在这个“锄云”,他居然一无所知。 那孩子无论是性情还是过往经历,在他这里都是一张白纸。
想到这个,他心里突然生出了一根刺,扎得他一阵血肉淋漓的痛。
秋华真人叹了口气,道:“为师知道这很难,但是你必须去做。这世间有些事原本就是没有道理的。我也想让你小师弟好好活着,可是另一个孩子也没有必须要死的理由,你要去弄清楚原委,然后让他们自己做决定。”
程鹤原地沉默了良久,忽然别过脸去,秋华真人抬头看了眼不远处的天色:“走罢,天要暗了。” 程鹤俯下身,神色都掩在眼睫下,秋华真人听见他说“是”,喉咙里夹杂了一丝微弱而压抑的哽咽。 .
自无忧谷内出来,程鹤走入一片密林,却没有感受到雨滴,之前几次只要站在入口处就有微凉小雨密密落下,这次却有些不同寻常。 头顶苍翠被夕阳斜照,山林中弥漫着一股暖玉般的气息,不闻鸟雀之声,蝉鸣也销声匿迹,出了密林边缘,前面粼粼一条清溪,此处乃望仙山脚下,花草在夏季开到繁盛,黄昏下如同一幅静止的画。
程鹤微微皱起眉头,眼神如刀在面前之景快速掠过。 这里太安静了,山峦如玉,丛林秀美,却不见一丝活物气息。
此前望仙山一带格外繁华,商贾车旅,游人往来,是四方云集之地,昨日夜间他从青云宗过来时,因为天色太晚,没注意这寂静中有什么怪异之处,此时在夕阳映照下才察觉,这里只有山林,没有生命。
程鹤没有惊慌,御风而起,飞至高空,垂眼俯瞰大地,只见脚下山川竟成一片焦土,从前那些城镇只剩下残缺的废墟,河湖断流,供养百姓的这一片山河大地一夕之间遭遇劫难,百姓尽数死亡。 他在风中眯起眼,猜测是天灾还是战祸,亦或妖魔作乱,暂时都不得其法,天色一寸寸暗下去,又想起之前与锄云来寻仲有君,去湖心小岛上看清泉老人,锄云还说下次要自己来看清泉,现在距离锄云不打招呼独自下山已经过去五日了,若他真的来了此处,不知是否被这劫难波及。
程鹤面沉如水,几乎不太敢去想这个可能,身形慢慢落下来,山林中光线晦暗,最后一丝日光也沉下去,凉风卷着树叶从脚底吹走,好像无数亡魂飘忽掠过。 他持剑一步步朝里走去,半空一轮弯月,映照林间景致盎然,远远地传来水流倾泻的声音,嘈杂,清脆,程鹤便不再耐心踱步,脚步离地迅疾飞了过去。
来到山谷腹地,崖壁上果然挂下来一道瀑布,树叶落满水流不到的地方,在水雾缭绕的寒潭旁坐着一个清瘦却而熟悉的少年身影。
程鹤顿时松了一口气。
他想出声叫他,又忆起锄云下山前,自己对他是那般冷淡,答应了陪他过生日却故意失约,这孩子心性再天真跳脱,应该也不会轻易原谅被如此对待,他朝前走了几步便顿住,耳边充斥着水的声音,山谷不动声色。
良久,那少年动了动,接着从青石上站了起来,原来他在浣足,转过身时两只白生生的脚恰好藏入潭边的长草中。
程鹤道:“跟我回去。” 对方看着他,湿湿的头发搭在肩上,显得脸色冷白,他看了他很久,只是不说话。
“我知道你心里有怨,”程鹤道,“跟我回去,你有什么事,我都听你说。”
落叶堆在他们脚底,宁静地腐烂着,对方眨了下眼睛,突然笑了,开口叫道:“大师兄。” 程鹤蓦地一顿。
他与面前这双清澈得仿佛映入了满天星光的眼眸对上,脑海中的神经猝然颤了那么一下。 “……锄云?”
“嗯。”锄云应道,“是我,大师兄。” 程鹤迟疑地靠近他,瀑布的声音越来越响,水珠溅到了他的衣衫上,终于他们面对面,程鹤从对方眼睛里看见了两个小小的自己。
锄云静静地说:“你是来找他的吗?” 程鹤:“嗯。”
“你不该让他独自下山,会有危险的。” 程鹤:“……嗯。”
山谷里静了下来,没有回音,只是月光,月亮像叹气一样渐渐偏西了,锄云认真地看了他半晌,然后抬脚从长草中走了出来,站到他面前,问:“见到我,你高不高兴?”
程鹤与他呼吸相闻,须臾,终于伸出双臂:“……恍然似梦。” ----
第65章 灯市
程鹤道:“这是怎么回事?”
锄云摇摇头:“我也不太清楚。醒过来我就在这里了。”
程鹤抬头看向崖壁上的夜空,锄云挨着他的肩膀,道:“师兄你记不记得,上次我苏醒过来,是因为他历了雷劫。” 程鹤视线落回到面前水潭上:“……记得。”
“这次也许是同样的原因,”锄云转过脸,“雷劫触及魂体,他识海震荡陷入短暂沉睡,才让我有了一丝可乘之机。”
“……短暂沉睡?”程鹤抓住他话里的关键,“那么你还是……” 锄云垂下眼,看向脚边丛生的野花。
半晌,他说:“师兄,其实你也明白的是吗?我本来就不应该再醒过来了,以后锄云这个人就是他,我的存在只会使事情更加复杂。” 程鹤只是望着水潭:“我以为你不走是因为舍不得。”
锄云本来想笑笑掩饰过这个问题,但是对方的目光太过幽深,他悄悄转移了视线,声音也变得小小的:“我舍不得……”又抬起头看向山壁,“我都没怎么看看这人间呢。”
程鹤突然从水边站了起来,沾湿的袍裾拂过锄云脚背,一阵凉丝丝的触感,锄云跟着抬头:“大师兄?” 程鹤道:“我带你去外面看看。”
“……” 锄云第一反应是愣了一下,紧接着就是惊喜,但是想了想却没动:“可是我会给百姓带来灾厄,算了吧,我怕控制不好。”
“不会。”程鹤道,“最大的灾厄已经发生了,你不会再害他们。别怕,”他语调放轻,“有我在。”
锄云一晃神,他好像从没听过大师兄用这种语气跟自己说话,迟疑几秒,还是站了起来,“好。”却在转身时不妨脚底一滑,险些跌进潭中,程鹤伸手一把将他拽住,揽进了自己怀里。
锄云的脸一下子热了,想要稍微退开一些,程鹤却不让他离开,右手有些粗鲁地箍着他的腰,一句话不说。 就这么静静拥抱了一会儿,锄云终于平静心中波澜,忍着害臊说:“大师兄,你先松开一些,我穿上鞋就跟你走。”
程鹤低头往他白皙的赤脚上看了一眼,片刻后才松手,锄云连忙弯下腰去寻自己丢在一旁的鞋子,回身发现对方还在紧紧盯着自己的脚,越发避之不及,在青石上背过身坐下,胡乱套上鞋子,怕再晚一会儿,大师兄就要说帮他穿了。
他们飞上夜空,在月色下看繁华灯火中的人世,这在锄云来说是非常新奇的体验,他自误闯入北海雪原被程鹤所救,十四岁便在青云宗孤单沉默地活着,人间的印象他都快不记得了。 中原大地上灯火连绵成片,此时正是戌时,大街小巷都是百姓吃了晚饭出来消食散步,河边也有放莲花灯的,许多年轻的公子小姐在柳树荫下低语,街市上摆满了消夏的小物件儿,琳琅满目。
锄云高兴道:“我以为我们选了一天中最不合适的时候,没想到这么晚了,还有那么多人。” 程鹤道:“今日是六月二十四,江浙一带的民间传说里,这一日是荷花的生日。”
“真的?”锄云眼睛里盛满了惊喜,“真是太巧了。他们都是出来给荷花过生日的吗?” 程鹤静默片刻,问道:“要不要下去看看?”
“要。”
于是他们在某一处寥廓的街角小巷中落了下来,所有人声和光亮都被隔在外面,程鹤在昏暗中对他道:“为行方便,需改换一下容貌。” 锄云问:“是要易容吗?”
程鹤道:“换一下装束即可,遮掩仙气。” 锄云低头看看自己,他历劫之后就落在了山谷中,魔气在与天雷对抗时几乎溢散干净,灵力也没有得到很好的养护,别说仙气了,身体甚至有些虚弱的,只是怕程鹤担心,他勉力支持住了。
不待说话,程鹤便伸手在他面前挥了一下,身上原本松垮凌乱的衣服霎时变成了一套干净整洁的圆领蓝袍,内里是柳叶儿形的中领内衫,锄云迎着他的目光在墙角走了走,道:“好看吗?” “好看,”程鹤定定地瞧着他,“像是哪个富贵人家偷跑出来的小公子。”
锄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摸摸自己的头发,束带早已松到脑后,“那这个呢?” 程鹤抬起眼,神情微滞——他不会给人束发。
锄云看懂他脸色,转过身朝外面幢幢灯火看了一眼,道:“那我们先去首饰铺看看好不好?”
出了狭窄小巷,便是熙熙攘攘的一条长街,阔约二百余步,中间以石砌就平整台面,摆放玩意儿,同样延伸到长街尽头,两侧则是棚廊,商贩在其中依次排开做买卖。 廊下挂着灯,几百里延绵成串,分外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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