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冲锄云微微一笑,道:“谢谢你愿意来看我。”
然后他飘过来帮锄云扯掉了缠在身上的水草,“快回去吧,”他说,“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
锄云一时呆愣住,藏在心里原本要发泄出来的话都堵在心口,涨得他快要吐了,道:“那你为什么不回去?你一直在这里,不知道会有人担心吗,你知道大……” 对方眼神清明,锄云话没说完,一下子噤了声。
你知道大师兄他很想你吗?
也许他知道,锄云沉默地想,可是他回不去,因为那里有自己在。 过了许久,锄云终于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对方只是宽容地望着他,“你不用愧疚。”他温和地笑笑,“其实你也替我受了很多你本不该承受的苦,如果我真的死了,你就能自由支配这具身体,或是得到一个新的身份。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不不,不是,不是这样……”锄云连忙道,他想要否定对方的话,可是又发觉自己说不出理由。
否定什么呢,自己不也是这样想的吗?凭什么别人穿越都是天生主角,经历一番磋磨后就能拥有一切,即便是和他一样的魂穿,也是性格转变之后的打脸与反差,同样可以获得关注和偏爱,那都是属于自己的,从不会带着原主的影子。
对方仿佛是看穿了他心中所想,轻声道:“你不要担心,我不会回去的,”说着想起什么,“上次只是意外,就算回去了我的魂魄也支撑不了多长时间,只要你灵识没有波动,不受重创,我就没有可乘之机。”
接着他看向锄云的胸口,那里有一道血淋淋的伤口,他眉目微动:“既然这次你能够唤醒我,说明还是受伤了,你……” “没事,”锄云抬手摸着伤处,指间渗血,“跟你没关系,这是我自己受的伤。”
对方微微松一口气,但还没松两秒便再次看过来:“可是普通的伤也不会波及魂体,究竟是怎么……” 锄云低着头不出声,沉默一会儿,还是道:“我下凡历第三道雷劫,灵魂可能有预感,所以总是不稳。”
“为什么要下凡?”对方露出疑惑的神情,其实他只在一开始修炼过火差点入魔时遭遇过一次,那次召来了锄云的魂魄,后面两次便都是锄云替他去历,“没有人护着是多么危险的一件事,大师兄他也不拦着你吗?”
“他不关心我有没有下凡,”锄云勉强笑了笑,笑完又觉得内心发苦,“他知道了我不是你,就连见也不愿意见我了。”
“……” 对方明显怔住了,清凌凌的眼眸里一片恍然,但是没持续多久,那阵最初的柔软褪去后,眼底便漫起一抹惊恸,他眨了几下眼睫,重新抬起头来,“锄云,”他忽然开口叫自己的名字,“不要悲伤,也不要压抑,你就是你自己,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你有什么感情都是应该的,他们不懂你就让他们懂,谁都有心,你要做的,不是逃避。” 锄云心口撕扯开一片滚烫的痛,像是一把火红的熔岩浇灌了进来,眼前这个人用一种非常宽容但是又格外怀念的目光望着自己:“这是大师兄告诉我的道理,”他缓缓地笑了,声音很轻,“……好了,走吧。”
话音未尽便有一大股汹涌的波浪把他推涌出去,周围的海水开始波荡起来,锄云被迫向上游去,艰难回头看到那个“锄云”正微笑着重新沉入海底,他看得眼睛发痛,一片血红,转回视线,才发现这红色是从自己胸口渗出来的,是他的血。
几乎不能承受剧痛爆裂开来,锄云大喊一声:“……啊——!” 然后他就睁开了眼睛,瓢泼大雨兜头浇下。
雨打得人几乎睁不开眼,雨幕里到处都是忙着收摊躲雨的货郎与行人脚步匆匆,锄云困难地动了动身体,浑身都像被车碾过去一般疼得说不出话来,他被人挪到了城墙根儿底下,胸口的血已经流了一地,混入雨水里,一股湿淋淋的腥味。没人注意到他,或者注意到了也无瑕去管,如果就这么放任自己风吹雨淋地流血下去,那么不出半个时辰他就会失血而死。 逐渐涣散的视线里跑来两个人影,锄云勉力支撑意识,想让他们帮自己掏一掏腰间的丹药,可是来不及出声,面前突然飞来一道灰影,他被一脚踹翻,滚倒在地,紧接着就有更多的脚印和着雨点落在他身上,上方传来恶意地驱赶:“哪来的乞丐,刚赶干净了怎么又来一个!快滚!” “瞧这一身的血,怕是快不行了,要死上别处死去!” “滚滚滚!别脏了我们的地……”
锄云像一只水沟里的老鼠一般被肆意践踏,脸碾进泥水里,呼吸都断成一截一截的,不知这么被踢打驱逐了多久,上方脚印没了,只剩暴烈雨水,他如一滩烂泥一般瘫在地上,似乎背后就是万丈悬崖,零星人影掠过,锄云挪手伸向腰间,装丹药的袋子早不知道滚到哪去了……
直到这时,他心里才真正升起一股濒死的恐慌。
夏季的暴雨总是伴随着雷电,灰云翻滚间隐现条条红线,锄云只是抬头瞥了一眼,第一道惊雷就当空劈了下来。 天地一瞬间亮如白昼,锄云在耀眼的雷火光中看到不远处散落着一只沾满泥浆的布袋,里面的丹药滚了出来,他顾不上云雷怒涌,连忙手脚并用向前爬,辘辘马车声传来,下一秒车轮轧过,那些丹药被碾碎混入泥土,那药并非俗物,散发着异香,车旁的小童察觉到便将布袋捡拾了起来。
“……” 别走,还给我……还给我!
锄云全身力气皆被耗尽,意识即将消散之际,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恨,这恨中还夹杂着委屈、暴戾和不甘,他的胸口骤然热起来,蛰伏了许久的群魔之魂被挑动,不断吸收他的这股怨愤,纠结蒸腾出一团黑气,逐渐掩盖住面目,冲向头顶。 九霄惊雷不断,乍一见了这黑气,仿佛终于寻到目标,携劈山裂海之势落下,锄云在黑雾缭绕中站了起来,一言不发,抬眼略略一瞥,整个人当即化作一道雪亮的白影,迎半空云雷逆流而上——
魔气与惊雷铮然相撞,大地震颤,群山轰鸣,林间百兽无不惊惶逃遁,整个人间全都被拢入了无边暴虐疏狂的神力之下。
天地不敌,遑论百姓,锄云依靠群魔精魂外化抵住雷火之威,罅隙间低头看了一眼,群山连绵仅成单薄一线,其间百姓更是渺如蝼蚁,那城楼上的守卫看情势不对,早躲进楼防之中,不过半刻就被轰塌了大半,而跋涉在雨中的行人连避身之处都没有,成了空旷的大地上唯一的靶子,那先前捡拾他布袋的小童和车马一行刚接近一株古树,就被雷电炸了个干净。
锄云眯眼看着这一切,面上明暗交加,渐渐透露出疯狂的快意来。
这便是他的第三道雷劫,却伴随着人间的劫难,等到罡风暴雨都褪去之后,望仙山一带皆成焦土。无数河流干涸枯竭,农田龟裂千丈,放眼望去再无人烟,唯有藏着无忧谷的一道山脉尚余山林与溪涧。 傍晚,夕日欲颓,山野一片昏黄,突然群鸦惊起,一抹小小的人影从林木间急速飞来,“砰”地一声砸落在地。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睁开了双眼。 ---- 到了。下一章大师兄和锄云就能相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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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相见
无忧谷内刚下过雨,空气清新澄净,草木荣华,一个白衣人影站在不远处的一株榕树下。 程鹤一剑斩断空中浮游着的诸多幻象,快步走了过去。
秋华真人转过身来,波澜不惊道:“又来了。”
程鹤道:“师尊。徒儿来领教师尊剑法。” 半空剑影如虹,没有任何繁复的花样,携霜雪寒意冲秋华真人直贯而去。
秋华真人站在原地未动,真元化作利剑,在对方剑尖即将触碰到自己衣袖时,挽动手臂四两拨千斤地挡了回去。
尚未收手,银白剑光再次呼啸而来。
两人是一样的路数,程鹤师从秋华真人,无论是如何刁钻的剑法都能被对方轻易化解,一招一式沾染上了谷中的潮湿气息,一朵格桑花上坠落一滴水珠,秋华真人气劲陡然一烈,将刺来的剑刃推回到了几步之外。
程鹤脚尖点地,剑鞘在地上轻轻磕了一下,正准备接秋华真人下一招,抬头却见对方放下了衣袖。
“……师尊?” “你心有所困,”秋华真人道,“剑道忌繁杂,你此时心境于修炼无益。”
说完他便一甩袍袖,寻了个宽阔的地方坐了下来,旁边有半截从土里突出来的树根,正好方便他搭手,秋华真人借树根倚着,理了理自己并不脏的前襟,道:“来,跟师尊说说,遇到什么事了?”
程鹤只是站在一边,默然不语。 秋华真人看他半晌,无声无息叹了口气,“又是因为锄云那孩子吧?”
程鹤仍然垂着头,剑尖抵地,谷中有梧桐树叶飘然而落,他一动不动,立成了一道孤寒的阴影。
秋华真人接住一片落叶,拿在手里把玩,“青玉啊,自你入门开始,为师就与你说过不下百次,剑修一道修的是清心,非心志坚定者不可入剑道,这一点明月比你还要强一些。”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程鹤一眼,“你这个孩子也是百年来青云收过的有天赋的弟子,但是这百年间却不大有进益,焉知不是红尘琐事扰了你修仙大道。”
程鹤道:“锄云只是小师弟,算不得红尘。”
秋华真人翻转着手中落叶,不置可否。
“师尊,”程鹤突然开口,“前段时间……我与锄云说话,惹他不开心了。” 秋华真人听了不以为意地一笑:“还有这事?我还以为他从小把你捧在心上,永远不会对你发脾气。”
“不。” 他只说了一个字,嗓音竟滞涩,“……不是那样。”
“我与他说……他不是小师弟,我想让他把锄云还给我。” “师尊,”不知是不是天光依稀,谷中幽静,他的声音也低到了极点,“我这次……真的永远也见不到小师弟了。”
秋华真人一顿,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起了程鹤和锄云小的时候,他们刚入青云宗的那些年月,于是他屈了一下膝弯,似乎是想站起来抱一抱他这个大弟子,就像小时候那样。 “……竟有此事?”他复杂地笑了一下,“上次出谷,我竟没有察觉。”
程鹤道:“他们不一样。”然后他顿了顿,“仲有君一事后,锄云昏睡过去,中间……苏醒过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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