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完才察觉到楠木真人唇边的一抹微笑,他颇为怜惜地摇摇头:“你大师兄?我倒想起来,他有些日子不见人影了,总是把自己关在藏书阁中钻研古籍,你能请得动他就自去请,只要不怕自取其辱。”
锄云心里有一片海浪在波荡着,带起阵阵撕扯一般的疼痛,楠木真人知道了?他知道多少,谁告诉他的,三师叔?总不能是程鹤自己吧。 一个恐怖的念头在他脑海里一闪。
楠木真人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也没兴趣知道,只是冷冷道:“程鹤他百年前从北海雪原上走出来,却因为秋华真人那个随和的性子被养得内敛沉默,我不知道这其中是不是也有你的缘故,但他在这青云宗内是确实掩藏了能力与锋芒的。”
锄云抬起眼看他,楠木真人道:“我们都认为,他会更优秀。” “哦。”锄云道,“那你怎么抢了他的掌门位子?”
“……” 楠木真人却也不恼,朝他扬了下嘴角:“就是因为他心里挂碍太多,没了这个又念着那个,这掌门之位给了他岂不如儿戏一般?” 锄云没说话,楠木真人转身去看旁边的一丛葵花,淡声道:“他现在远着你,正是因为心里牵念,你若总在这里,他永远放不下。懂吗?” “不懂。”锄云说。
“你还有一道天劫未历,青云宗内有仙气护着,总是不来,”楠木真人道,“不如寻一处僻静之地,好好把这劫历了,从此后便可一切无忧,如何?”
锄云明知道他不可能为自己着想,可是这些话细究起来又确实没错,这段时间他总是活在鲜明但痛苦的想念里,身体在每一个深夜都会沉入海底,在那海水的最深处,看见另一个自己。 那个锄云永远沉睡着,永远不知道有人在等待着他醒过来。
难道他穿越到这里,只是为了在别人的爱情里作一个悲哀的载体,承载他们的感情与等待吗?程鹤想让他变回原来的小师弟,那他自己呢,他这一年多的经历到头来只是为了这样一个否定?那么“人生”这东西对于他,还有几分真实?
锄云想了很久,直到光线暗下去,晚霞的余晖只能映到墙角的一支薄花上,他才惊觉凉意,汗津津的脊背被一缕晚风吹透,直接冷到心底。
既然在这青云宗内他扮的不是自己,那么到人间,是不是就可以有新的生活,那些凡人眼里,他总不能还是别人的影子,他就是他自己。
想通了他便打算即刻启程,跟二师兄他们说了,都觉得他再历最后一道劫也许就可以飞升,皆道好事,只是吃饭的时候明月在人群里多看了他两眼,欲言又止,走时在他肩上拍了拍,最终也没说什么。 本来没想去和程鹤道别,即使他可能也不会见自己,但是那天早上他起床,听见桑儿边扫地边絮叨说已经是六月了,后山的湖里开了许多睡莲,月夜下也好看,好多弟子都会去那里修炼。
锄云恍惚一瞬,六月,再过几天,就是他的生日了。
于是在那一天,他上了藏书阁的楼。 脚踩在木制的楼梯上,“咚咚咚”沉闷的声响,好像他的心跳,锄云怕看见程鹤,又怕对方不见他,一颗心情肠百转,待来到二楼,发现好几个人围在窗边,正谈论着什么。
那最里面的应该就是程鹤了,锄云庆幸视线被人挡住,没有一眼瞧见,快步向前走了一段,到最近的一架书架前又慢下脚步,略微犹豫,这么多人在这,怎么开口? 人群外的一个弟子一转眼看见了他,忙出声招呼:“锄云来了?快过来。”
锄云和他不熟,这语气明显是说给里面那人听的,众人纷纷回头,果见是他,便让出缝隙,让程鹤看过来:“程师兄,你小师弟来了。真是罕见。”
锄云来不及移开目光,程鹤恰将视线穿过人群,与他对上。
许久,锄云感觉自己周遭都静了,深夜里那片海再次扑打着浪花而来,把他淹没,他不敢闭眼,怕自己也如最底下那人一样再也睁不开。 等到回过神来,他已经坐到程鹤的对面,其他弟子不知什么时候散去了,初夏耀眼的阳光打在书案上,一片金灿灿。
程鹤没有不见他,眼睛甚至都没有刻意躲避:“什么事?” “我……” 他本来想说自己打算去人间历劫,顺便云游,看看哪里的百姓还在战乱中受苦,但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嘴唇就跟被黏住了似的。
程鹤垂下眼眸,视线落回书页中:“想看书自己去找。” “师兄,”他突然叫他,“六月十六那天你能不能陪我一天。”
程鹤只是看书,不理会。
“那天是我生日。”锄云攥了攥手指,“我自己的生日。” “……” 程鹤翻页的手一顿,终于抬眼,神色未变:“想去哪儿?”
“后山,”锄云思索片刻,还是说了出来,“听说那里有一面湖,睡莲开得特别好,你陪我去看看吧。” 程鹤又看他一会儿,低下了眼睫。
锄云立刻欢天喜地,连日来的低落郁闷一扫而空,他没有把自己生日的事告诉其他人,如果只有程鹤陪他过,那便是只有他们俩的回忆,哪怕以后都见不到了,那他仍然可以凭借这段回忆说服自己他们曾经如此亲近过。 他甚至开始想象程鹤会为他准备什么礼物,大师兄看起来不太解风情,恐怕也送不出什么特别的东西,一套心法还是香囊扇坠之类的小玩意儿,总不能送他一束花吧? 搁置了一段时间的那瓶水仙花又闯进了他的脑海。
锄云从没觉得日子这么漫长过,夏季总是雷雨多,到了十六那天却是个晴朗天气,他起了个大早,挑了件自觉最好看的衣服,吃过早饭就往藏书阁跑,却没见到人。 料想太早了,大师兄应该还在星楼,他没进去过,在门口踌躇半晌,还是回去了。
告诉桑儿中午不用等他,换了双鞋便独自往后山去。 山上树木蓊郁,花草盎然,果然是修养灵气的好地方,几个来得早的弟子在林间打坐,锄云不敢打扰,放轻脚步朝里走。
来到花树掩映的湖边,一朵朵碗大的莲花盛在水面上,纯洁如玉的白色莲花之间竟还有几支少见的紫莲,隐现一点黄色花蕊,如簪金丝,望去艳丽无匹。 随着太阳升高,温度也在一点点上升,湖边人渐渐多了起来,锄云躲进一株梨花树下,满眼青翠的梨子,左等右等也不见那个人来,到了中午,阳光才有些隐入云层里,周围的弟子走了一些,他也饿得肚子叫,又从树下出来走到湖边。
白莲的花瓣被微风吹得轻轻颤动,一滴水落进花蕊之中,锄云看看周围,不知道那水哪来的,直到几滴水珠打在他的脸上,才想起来往上面看,豆大的雨点落下来,太阳早不知道躲到了哪片云里,半空阴云密布,凉风卷地而来,再一转头,身后人影也都散干净了。
锄云踏着泥往前跋涉,瓢泼雨幕里走来一个人影,他立刻惊喜地迎上前,却只是个守山的小童,披蓑戴笠,不太认得他,只是叮嘱他快快回去。
雨下了半天,他浑身湿透,像个水猴子在渐沉的暮色里往回走,两只脚全是泥,一脚踩下去呼哧呼哧往外冒水,不知走了多久才走出后山,雨雾茫茫中回头看了一眼,风一吹,只觉没有比这更让人寒冷的地方了。
这事他谁都没说,回去后一头病倒,没过几天就好了,立刻收拾了行囊,只去和楠木真人报备一声,便独自一人下了人间。 ---- 快到文案情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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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观世
人间夏季比山上要热烈明媚,花朵娇艳,绿意蔓延,蝉鸣空桑林。 锄云下山的第一站是去了荆襄一带的几座大城。
之前在宗门内就总是听明月说,这里是战火烧得最厉害的地方,南北交汇、人流密集,扼守江淮天堑,足以成为它被各方势力争夺的理由。
锄云化作年轻公子,着重去了流民聚集地、几条较繁华的街道还有酒楼酒馆。新上任的皇帝是贫民窟里爬出来的,政权交替之后,天下便为无处可去的百姓们建了许多棚户,又着户部开仓放粮,前几日下了一场大雨,城外来了一群水患逃难来的难民,太守便让人在城南遮了几张棚子,施粥舍饭,倒也没有作乱之人。
锄云看他们散漫地排队,拿到饭食之后便蹲到一边以手作筷,狼吞虎咽,还有许多人睡在角落的柴草堆上,虫虱满身,有人拿馒头来喂两口便吃,没有就睡,温饱虽暂时不必忧愁,但是卫生条件极差,如今天气又热,恐怕不久就要生疫病,流行起来,满城都要遭殃。
锄云在旁边看了半晌,有人注意到他,想要过来被几个维持秩序的官兵拦住,又有几个七八岁的孩子怯生生地瞧他,还没开口说话官兵就厉声呵斥:“看什么看!还不快走!” 锄云在布袋里掏了掏,他出来时带了许多丹药,但是此时却不能直接给出去,会引起哄抢,于是转身离开,去了太守府。
太守只当他是个云游经过的年轻道士,对他说的话半分信半分不信,只是丹药灵符都收下了,趁机在他手背上摸了一把,轻笑道:“就依小道长所言,明日便划片清理,再分水布药。只是天色已晚,小道长不若在府上暂住一晚?” 锄云淡淡抽回手:“不必了。”
于是第二站他就去了城中的风月巷。其实这地方在踏足前锄云是有些畏惧和排斥的,他在读书时就是安分守己的好学生,上了大学花花世界更是没有接触过,只是这人间百废待兴,上层的官员救济百姓是带着居高临下的俯视姿态,他得亲自到这世界的最底层去看一看。 长长的一条狭窄巷子,两边高轩华苑,雕金饰粉,一看就是战后新建,只是里面少了倚窗卖笑的美人,再往前走几步,倒有几个相携而来的粗壮男人,像是喝醉了酒,踢踢打打,寻不到乐子,倒在墙角骂了几句便鼾声四起。
锄云一路走到尽头,满目皆是荒凉,外面是波光粼粼一片湖面,泊着许多小舟,拉纤的船夫聚坐在河滩上,抽水烟,偶尔冲走过的妇人轻佻吹哨。 不远处架着一座小拱桥,桥上女子抱琵琶浅唱,桥下许多衣衫裸露的女孩,半卧着,姿态慵懒,有男人来找,随便拉一个到一边,帘子一遮便看不见了。
暮色低垂之际,河面上亮起灯光,一些湖中央的小船也开始摇晃起来,传出淫靡欢笑之声。
锄云看了半日,慢慢明白过来,因为战乱重创,人们的经济能力几乎只够勉强维持基本生活,但是又不能泯灭欲望,那些妓|女也知道这世道达官贵人来得少,为了生活,也得做些低贱的皮肉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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