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时盯着那处布料沉默了会,伸手扯过来,展开以后,才发现是一件清末形制的锦缎衬衣,里面还配了一件坎肩。 柿红荼白两种颜色的料子看着厚实,其实入手非常轻盈。上面的团绣兰花蝴蝶纹极为精致,即使宋时清对这方面的历史完全没有研究,也看得出它的矜贵。 只是再昂贵的料子也抵不过时间。 这两件衣服和那只已经被宋时清砸碎的手镯一样,由内而外地透着股腐朽的奢华。 让人不舒服。 ……宋时清一点都不想穿它。 这里的一切都鬼气森森的,可除了这套衣服,再没有其他能让他上身的布料了。 宋时清垂眼,手指停在衣服上方好几秒,最终还是落了下去。 但凡有一点点逃出去的可能,他都会去试试。 光从窗棱间探进来,照亮旧常服晃动的下摆。如果忽略宋时清相比曾经进过这里的数位新妇过于短了的头发,他现在的样子像极了当年被包办婚姻困在囹圄之间的年轻女孩们。 宋时清偏头,在床头的铜镜中看见了自己现在的样子。 清丽、荏弱,眉眼难辨年龄和性别。 他恍惚了一瞬。 ……我是不是,曾经也这样穿过? 喜烛上的火光又小了一圈,摇晃的火光将正在出神的宋时清拉了回来。他收回目光,捏出引路香,将它的前端凑到火焰面前点燃。 片刻之后,火焰很轻微地晃动了一下,在火光中,一缕不起眼的淡青色烟雾摇摆着升了起来。 明明是完全无风的环境,那一缕烟却极为坚定地朝着一个方向偏移了出去。 那是逃出去的方向。 ——宋时清的眼睫颤了一下。 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直到此时才松懈了下来。他突然扶住木桌边缘,眼前一阵眩晕。 宋时清从喉咙里溢出一声似是呜咽的声音,又立刻捂住了嘴,生怕引起那些东西的注意。 弱小的动物连叫疼的声音都不敢发出来,这项准则在哪里都一样。 直到现在,宋时清也不明白那东西为什么会缠上他。 他曾经想过,是不是就像宋悦所说的那样,他应该一直留着长发,出国以后再剪短。因为他没了伪装,才被恶鬼找上了门。 但如果那东西要找的就是一个青年,为什么整场冥婚,从喜服制式到小鬼对他的称呼,都表明了那东西需要的就是一个女性妻子? 宋时清想不明白,下意识觉得这其中有自己还没有找到的真相。 只是他现在没时间去寻找,他得立刻逃出这里。 立刻。 宋时清走到门前,将木门推开了一条细缝,借由这一点空荡朝外看去。 ——外面什么都没有。 手上的引路香顺着门缝飘了出去,直直地指向一个方向。 宋时清顺着看了出去,视野尽头的是一扇垂花拱门,垂花拱门外,似乎是个用来分割的院子,隐隐能看到一点假山的轮廓。 宋时清抬步走了出去。 厨房。 谢家用的灶台是“七星灶”,四口大锅烧菜,三口小锅设在旁边。借大灶余温的小锅分别用来蒸饭、做汤和温一些主子随时会吃的点心,是当年大户人家极为时兴的设计。 胭脂拿着个丝瓜瓤用力擦其中一口锅的边缘,直到锅中的水都隐隐变了色,她才抹了把汗,换干净的水上来。 “姨,上顿怎么不擦干净呦,落了好多灰。”她有点委屈,给正在案台前的嬢嬢看葫芦瓢里的脏水,“你看,都洗三次了,还脏着哩。” 这么大的宅子,光是主子就有七八个,灶台时时用,怎么可能脏? 姨婆短暂地冒出了这个怀疑,但很快,这点念头就被她压了下去。 她唬胭脂,“脏什么脏?懒手懒脚的丫头,小心我打你。” 胭脂立刻不敢说话了,吓得退了一步。 “打盆水来。”姨婆恶声恶气地命令。 胭脂哦了一声,放下湿淋淋的丝瓜瓤,麻利地端上来了一大盆水。 案板上,胎已经被姨婆剥了出来。 拿着刀的老妇人盯着两块黏糊糊的肉,脸上露出了一种垂涎的渴望。 胭脂有点怕,但更多的是好奇,她不明白面人为什么像牲口一样,露出这种馋到不能自己的表情。 “姨?这个,好吃?” 姨婆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微妙地笑了起来,神神秘秘地—— 【大补。】 如果此时有个活人站在这只恶鬼面前,可能都分不清她所表现出来的恶到底是因为她已经成了鬼,还是因为她天生的秉性所致。 胭脂有点怕,朝后退了一步。 大户人家一般都看重吃喝,厨房位置在西南侧,占了一大片地儿,直接连着后门。 宋时清走过第二道拱门,冷不防看见院子对面,胭脂穿着月白短衫的背影。 ——厨房里,胭脂噘嘴,看样子是不信。 姨婆不屑地哼了一声,拿起那张不算丰厚的胎盘浸进水里,搓洗这块肉膜。 【你懂什么,你想吃,还没福气享呢。这个外头叫紫河车,剁碎了包馄饨,鲜嫩哦。】 她手下很快洗出了一盆血水。 【去倒了。】她敲着盆说道。 胭脂撸了撸袖子,也不嫌脏,转身端出去,泼进水道里。 但她没看见,自己身后不远处,宋时清慌乱躲进了厨房侧面放杂物的小柴房里,脸色苍白。 四下安安静静,两边门都大开着,宅子里掌勺姨婆贪婪又隐隐带着炫耀的话,毫无遮掩地传了过来。 【不过和里面的胎比起来,外面这层也算不得什么了。胎才是真正的好东西。你马上啊,去后院采点新鲜的小葱回来。这个要和拍开的胡椒炖,其他什么都不放,炖出浓浓一锅白汤,盛出来以后稍微撒点盐和葱花,呦——神仙不换。】 【少爷看中太太,这么补的好东西都能给他寻来,真是用了心……所以我们女人啊,就得嫁个好人家,嫁得好——】 姨婆笑出一口稀疏的老牙,【你就能吃上别的女人的,不然啊,你的被别人吃。】 胭脂滕地打了个冷战。 侧面房间里,宋时清胃部抽动,一股酸水猛地涌了上来。 他攥住旁边的木架,身形晃动。 如果他不跑,等几个小时以后,这碗“补汤”是不是就会送到他面前。然后呢?那东西会逼着他喝下去的吧。 宋时清一阵一阵发冷,只觉自己要跪下去了。 厨房里面,胭脂挠了挠头,【我是太太的人,没人吃我。】 姨婆冷笑,转身将肉膜下了国,【那就记好你的身份,别想着爬床。我看咱们太太是个闹腾的,回头你敢逾矩,我亲手了结你肚子里的小杂种。】 同类型的敲打,宋时清只偶尔在影视作品里看到过。 胭脂愚钝地消化这句话,片刻以后发现自己根本不懂,于是她跟往常一样,嗯嗯地应了下来,毫不在意自己是否受了委屈。 当这些本就应该尘封入土的“规矩”,被两只恶鬼在宋时清眼前演绎出来,那阵令人不适的排斥感到达了顶峰,随之攀升的是从未消散的恐惧。 这里和那所肮脏的医院不一样。 那里的鬼医生只有在有人的时候,才会行动。它的行为只为了捕捉闯入鬼域的活人,更类似人们认知当中的那些恶鬼。 但这里的鬼不一样。 它们就像是一群完全没有觉察到自己已经死去的尸体,认为自己还活着。 它们遵循着生前的性格和行为方式生活,如果忽略它们确实和活人不一样的躯体,这看起来就是一个清末时期的大家族实情。 ……为什么? 是这里的恶鬼不一样? 还是【它】故意这么做? 故意……制造出这么一个它认为宋时清能安心生活的地方…… 不等宋时清想明白,厨房那边就响起了当当的敲桌声。 【这个腥气大,你把它放井里浸会水。然后去给我拿点姜来,也不知道太太吃不吃得惯姜……】 宋时清后退了一步,他的目光微微偏移,身边木架子上,干货和姜蒜摆在一起,脚边还有数个酱醋坛子。 ……是了,大户人家厨房旁边的小柴房,可不就是用来放这些暂时用不上的作料小菜的吗。 胭脂端着木盆走了出来,向着水井走去。 可即便她是背对着自己的,宋时清也不可能再从这间柴房里跑出去了。 宋时清背靠着坚硬的木架,目光呆滞地划过根本没有躲藏空间的柴房,冷意一点一点地攀了上来。 外面的胭脂似乎是放下了水桶,水桶底和井水面砸在一起,“啪”得一声。 她就要转过身。 我会被抓回去吗? 宋时清在心底问自己。 右侧成捆的树枝突然动了一下,在宋时清茫然惊怯的目光中,柴堆后露出了谢司珩半张擦着灰的脸。 【姨,你要多少?一块还是两块?】胭脂高声问道。 厨房里的老妇人咒骂了一句类似蠢货的话,自己过来了。 【这点小事都干不好,以后太太准打死你!】 而她口中的“太太”此时就在她们几步远之外的柴火后面。 谢司珩一手扶着柴挡在自己面前做掩护,一手捂着宋时清的下半张脸。 两人贴挤在一起,夏天衣服薄,体温互相传递,熨帖的舒服。 光线昏暗的狭小空间里,谢司衡微微低着头,黑瞳明亮。脸上头发上沾了不少泥和树叶,不知道是钻哪里划上去的。 像是只一路披荆斩棘跑过来的大狗。虽然皮毛上全是泥水树叶,但帅得没办法不让人心动。 宋时清呆呆地仰头看着他。 外面姨婆大声骂胭脂,把几个木篮子摔得砰砰响。谢司珩看了宋时清许久,突然松出一口气,无声地笑了起来。 他低头,快速在宋时清额头上亲了一下。 这其实是个很冒险的动作,因为柴火稍稍碰撞就会发出声响。 但他们两谁都没有在意,柴火堆也确实没有发出声响引来恶鬼。 宋时清眼睛眨了一下。 没事了。 谢司珩用口型慢慢地说道,笑眯眯的样子,像是在看被自己叼回来的小猫。 宋时清脑中混乱。 谢司珩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他是怎么过来的? 他一路找过来…… 宋时清突然就想起了那个早晨,这人站在自己面前,有点尴尬又满是笑意的眼睛,那时下意识的回避和现在心底涌上来的难言滋味交织,隐隐地,浮上来一丝让人脑袋晕晕乎乎的暖意。 另一边,小祠堂里,它蹲在一盆火前,慢条斯理地将手中黑色的团气拎着,架在火焰上方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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