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救室的大门轰然闭合,消毒水的味道包围而来,更多的仪器被连接到躯干,而注射过麻醉剂的谢敏像一具任人随意摆弄的尸体。 他被抬上手术床,白光照着他同样惨白的脸,他听见主刀医生拿起手术刀的声音,意识明明昏沉,却又听得一清二楚。 谢敏对麻醉药有很强的抵抗性,这不仅是求生本能作祟,更是后天耐受的增强。 所以,手术刀割开他颈后腺体的声音,他听得一清二楚。 仪器发出有规律的记录音,一声接一声,如水滴溅落,又像定时炸弹冰冷无情的倒计时。 “文医生,患者的腺体呈恶性肿大状态,甲级溃烂指数,我们……摘除腺体……” 浑浑噩噩的,谢敏在手术钳碰到糜烂的腺体时,突然听见了这么四个字。 摘除腺体。 谢敏的指尖动了动。 他很想睁开眼,但麻醉的效果导致他动弹不得,他想拒绝,但没人听他说话,他像一条早就死透的、被搬上实验台的鱼,解剖者想切哪就切哪。 尸体是不会有意见的,某种程度上说,被监.禁的卧底也是这样。 感官退化严重,他几乎闻不到自己的信息素了,那种甜腻的味道如退潮般消失,裸露嶙峋斑驳的泥滩。手术刀在他溃烂的腺体里反复进出,谢敏感觉不到疼痛,但下意识的,他似乎也要被利器冰冷的温度戳伤了。 许是太累了,又或者是麻醉剂终于打败了他,谢敏的思绪逐渐凝固,那团错综纠缠的毛线团被冻在一块,再无法挣脱束缚。 意识消失前,谢敏感觉到一种难以言明的遗憾与苦涩,而很奇怪,并非对自己即将失去腺体的痛苦与不甘。 他只是觉得如果以后再也闻不到傅闻安的信息素,会很可惜。 傅闻安凝视着手术台上昏迷的特工。 监控观察室里的白光很亮,一排医疗仪器摆在那里,为房间添满生死无常的残忍荒诞,但立在屏幕前的男人更是。 他如一柄插在地上的尖枪,肩背挺拔,浓浓的死沉气从他身上传出,间或掺杂着谁都看不透的凝重冷意,刀削般的面容僵硬着,只有偶尔转动的眼珠证明他尚且活着。 他手里拿着一个通讯器,通讯器的屏幕上不断回拨着五倍速的监控视频,那视频傅闻安已经看了好几遍,当时谢敏刚进抢救室,他站在抢救室的门前,默不作声地看完,脸上毫无表情。 但黑枭知道,他的长官在悲伤。 傅闻安几乎不会表达悲伤,他的神情如铁一般刚硬,站姿挺拔屹立,但当他看着视频里的谢敏时,他的眼睛蒙上了一层名为悲怆的阴云。 他一遍一遍的,近乎自残般地注视着谢敏跌跌撞撞的身影,终于,不知在多久后,他放下屏幕,很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被压抑着的、几乎要把他撕开的呼吸,被他逼成一个镇定冷肃的字眼:“查。” 黑枭注视着他。 “给我查今天所有接触过谢敏的人,调取所有监控,手术结束后立刻拷贝医学报告,把“零号”行政大楼封锁,所有特工原地待命,违者直接关进军事监狱。今天会议与酒会出席的所有政坛成员全部控制起来。查封控区的动向。封锁首都城门,进出管控,一个人都不许放出去!” 傅闻安的声音持续拔高,语速加快,他嗓音本就低沉,此刻,一向能很好压制情绪的执政官再也忍不住了,他几乎是低声威吓。 “是!”黑枭应道,立刻去办。 手术进行了很久,但对傅闻安来说就像一眨眼,他凝视着屏幕里的谢敏,他的特工背对着他,暴露给镜头的,只有手术布下糜烂鲜红的创口。 傅闻安说不清当看到手术刀在特工身上切割时他的感受,从心底源源不断泛上来的苦水浇过他的心房,那里似乎也有伤口,但看不见,只有被谢敏牵动时才会感到疼。 不久后,门开了。 傅闻安机械性地向门口望去,流窜进来的风像闸门打开的信号,他身上凝固的、死一般的沉重与僵硬被拨乱,这时,傅闻安才感到掌心传来一阵疼痛。 他低头看去,掌心里有一排指甲的掐痕,隐隐泛着血。 他把手放在身后,平静地抬起眸。 是刚下手术的文医生与赵医生,文医生年纪大了,做不了手术,只能由赵医生主刀,但他临床经验老道,几乎在第一时间就判断出了谢敏的伤势,而通过医疗器械的数据辅助,总算是把谢敏的情况稳定住了。 “长官,谢长官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文医生开门见山地道。 那始终吊着傅闻安的线松了松,他还没等问,又听文医生道: “但病情依旧不容乐观。急性过敏反应导致腺体溃烂,腺体神经受损后引发大范围器官瞬时衰弱,并发功能性信息素失衡,对器官的后遗症较少,但痛苦程度极高。” 文医生叹了一声,手术使上了年纪的养老选手吃不消,他拉了把椅子,又支使赵医生给傅闻安也拉一把,三人坐下,他道: “最棘手的还是谢长官的腺体创伤,本身伤势就足以影响信息素的制造功能,又发生信息素失衡。反向影响腺体功能恢复,再加上情况已经达到当时所设想的最差可能性——腺体提前溃烂,用雪上加霜来形容毫不为过。” “所以,要摘除腺体?”傅闻安的询问罕见地犹豫起来。 “目前不用,但如果再有创伤的话,就需要考虑摘除腺体了,因为腺体在颈后,一旦彻底溃烂,会影响神经。”文医生指着腺体的位置,再沿着颈椎缓缓向上,最后做了个炸开的手势:“我觉得,那后果谢长官一定不愿意承受。” “那他现在?”傅闻安下意识看了眼手术室的监控。 谢敏手术成功,已经转移到紧急观察室等待稳定后转房,眼下,监控里只剩助理医生们在收拾用具。 “清理了溃烂部分与脓液,植入了辅助腺体恢复的人造支架,多亏之前对谢长官的用药性调查,这次的药物没有排异反应,手术很顺利。 当然,最重要的是今晚,凌晨四点到明早九点,只要谢长官醒过来后能稳定制造信息素,并且能闻到信息素,就无大碍。 还是长官您送来的及时,要是再晚一些,恐怕就真要摘除腺体了。”文医生劫后余生地长叹了一下。 傅闻安垂下眼,又攥紧了手掌,那根扯着他的线终于松开了,他沉默一阵,消化着不算特别好的好消息,接着问:“他究竟是什么原因?” “原因说不好,急性过敏反应的致病因很复杂,但按照之前的数据显示,除了特定破坏性药物,谢长官没有急性过敏史,按理来说不应该出现这种情况。 但……咳,我听说谢长官参加了今晚的酒会,恕我直言,长官,在酒会上误食什么含有加量药物的酒水食品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那毕竟是酒会。”文医生道。 傅闻安蹙眉,他并不相信谢敏会误食:“文医生,他是特工,他该有判断力。” “长官,话不能这么说,很多药物水溶性强且无色无味,即便是特工也无法对所有药物了如指掌。”文医生尴尬地挠了挠头。 “他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挨过的枪子喝过的毒酒比你以为的还要多,他不可能犯这样的低级错误,除非有人想杀他。”傅闻安烦躁地摆摆手,意思是结束这个话题。 文医生察觉傅闻安的认知笃定而不可动摇,便不再试图说服,而是回到医疗分析上。 “但,长官,我们确实通过机械分析谢长官血液中的药物浓度,发现血液中有着很高浓度的加洛普、海利尔蒙、阿兹枚定素与培啡卡焦奇——这些都是最基础的信息素调节性药物成分,与近日给谢长官服用的药物全然吻合,但不知为何,药物浓度非常高。 长官,今天谢长官有吃过什么特别的食物吗?” 傅闻安想了想:“吃了一些面食糕点,牛排鹅肝,喝了酒,再就……还有覆盆子蛋糕?” “覆盆子蛋糕和面食糕点算一种,酒的度数怎样?”文医生问。 “10-12度,我有在看管他。”傅闻安道。 “是服药前后喝的吗?”文医生下意识忽略后半句。 “服药前后抿过,你先前给我药的时候,不是说不超过20度都没问题吗?”傅闻安反问。 “理论上是这样的,因为腺体治疗的药物的成分极其稳定且温和,不会受到酒的影响……如此说来,除了大量服用药物外,血液浓度不会提高到如此程度。但就算浓度高,也没理由引发过敏反应,最多是成分吸收较慢,代谢的负担加重,怎么会……”文医生百思不得其解。 “所以,目前尚未有确切的结论是吗?”傅闻安烦躁地蹙眉,他这么看人时,郁结在心中的负面情绪涌上来,带出一种无差别扫射的威压。 “是的,但我们会再次对谢长官进行血液分析,有了清理下的腺体组织,加急化验,说不定可以得到什么……但信息素治疗药物的成分很杂乱,越不稳定的越容易被吸收,我们会尽力。”文医生道。 “是一定要拿出确切结果。”傅闻安看着他:“另外,什么叫越不稳定的越容易被吸收?” “就是……”文医生一时愕然,他不理解傅闻安为何要如此问,这句话明明已经很清楚了:“在信息素的阶梯属性中,omega信息素最容易被吞噬,也是最不稳定的一种,因为在被标记时极易被覆盖;最稳定的是alpha信息素,但不同alpha信息素的稳定性也有差异。 这在治疗药物中也是一样的道理,比如等量的药剂成分,omega信息素抑制剂的成分吸收的就比alpha信息素抑制剂快。” “从他发病到我发现至少过了一小时,怎么能确定目前中化验出的药物成分只有你先前说的那些?如果还有别的,还有漏检的致病因素,就永远没有结果一问三不知,如果不是意外而是预谋呢?谢敏是不是就……” 傅闻安越说越快,他像是被戳开了一个小口,从缝隙中源源不断渗透出令人心悸的负面情绪,那些骇人的质问、怀疑、暴怒的触角刚伸出来,又突然被他自己掐断。 傅闻安的心砰砰直跳,他脖颈青筋跳动着,他看着不知所措、有些被吓到的两位医生,恍然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他猛地站起身,大力平复呼吸,心脏跳得飞快,一下一下,锤在胸膛里。他闭上眼,背对两人,将所有渗透出的负面情绪重新塞回自己精致干练的壳子里。 过了很久,房间里落针可闻,气氛僵持着,他的眼下肌肉一直在跳,他不喜欢这种失控的感觉。 很糟糕,非常糟糕,执政官不该有这种棘手的反应。 但只要他一想到谢敏跪在地上,明明痛到快要倒下却还在清理血迹,悄无声息地爬向灯光时的模样,他就无法平复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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