俏雪夜登此岛,提了一盏不灭的灯笼,黑沉沉的一片夜色里,一点微光,既不映来途,亦不照去路。俏雪是横了心,搭上命也要找到那株仙草。她做妖虽有百余年,当人的时间却不长,也才短短十几年,并不懂得人间的道理。所谓人之一世,如花开落,不能强求,这道理是无可奈何的道理,也是束手无措的道理。 忽然一点萤火飞来,孤星一样的白,俏雪跟着它走,脚步急急的,后面的暗赶着前面的暗,也不知走了多久,灯笼朦胧映出一小片花来,都是小摇铃似的花朵,薄薄的淡金色。竟让她找着了。 俏雪心里大喜,急忙取了一株,正欲回走,一声悠长虎啸震得手中灯笼一暗,危险的气息陡然逼近,她手指捻出一点微火,却见自己眼前出现一个瘦高身影,与那老虎激烈搏斗着。 是随青! 俏雪刚想上前帮他,却听见随青的喊声几乎是声嘶力竭,“别管我,快走,药要紧。” 他竟是什么都知道。 俏雪牙一咬,加快了脚步,那一点萤火还在,亮光却更微弱,引着她往回走。她几乎是在跑,一心一意的,只听得耳旁风声呼啸,待到察觉天光大亮,才发现自己已经出了大淼之境,只要飞渡这片荒海,便又回了人间。 俏雪回了方家,把那仙草悄悄加在大夫开的药方里。一剂服下,乔采容果然病情好转。俏雪一面心里高兴,一面又担忧随青,本想立即回去神云山探探随青的情况,不料在大淼之境吸入的瘴气使她虚弱嗜睡,看起来如同凡人般生病了。 方家上下都在传,家里难不成惹了不干净的东西,先是夫人,后是小姐,一个接一个地病倒。尤其是小姐,吃了药也不见好转,她和城中消失的女子们年纪不相上下,莫不是被妖缠上。如此这样一传,传到方云踪耳中,竟使他也惶然,因而托了自己的朋友,为他觅得一个可靠的除妖师。 俏雪心里着急随青,又害怕自己的身份被请来的除妖师识破,故而撒了谎,说许姑娘来信,得知自己的病状,告诉她神云山灵秀至极,宜人修养。方云踪这才派了几个信任的家仆和婢女,和俏雪一道前往神云山。 回了神云山,才知随青虽然受了重伤,但幸运地逃出虎掌,他在出来的中途,还采撷了另一些仙草,故而已无大碍。 俏雪这才踏踏实实地放下一颗心,本想问他是如何知道自己去大淼之境采药,可看见对面人的笑,不知怎的,忽然上去将他拥住了。俏雪小小的,那拥抱却很紧。随青一怔,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安慰似的,也并不言语。待到俏雪反应过来,赶紧放开,脸上浮起薄云霞,话也深一头、浅一头,将自己采仙草以及回神云山修养的前后缘由说了个大概,慌慌忙忙地走了。 俏雪在神云山的那些时日,大淼之境的瘴气已被她排出个七七八八。乔采容来信,说她父亲的寿宴将至,同时请来的除妖师也快要到来,让她做好准备,回到方家。 她在走之前,去跟随青告别。两人先是说了些零散闲语,临到要走了,随青拿出一颗白色小丸递给俏雪,说它由仙草制成,服下后方能隐去身上所有妖的气息,只有一股淡淡的冷茉莉香气,那除妖师定不能觉察出她的身份。他还说,人间并不全如她所想,愿她万事珍重。 俏雪回到家中,待到程千遥三人来过,便以为此事就此揭去,为避免事端,甚至连他们送的小玉坠子也一并扔了。可那天不知哪儿来的道士,逼得她显露原型,这才惹出后来的麻烦事。 俏雪讲完了,头低低地埋着,也不敢抬起来看方家夫妇的脸。乔采容走过来,拉住她的手摩挲,问:“所以这十几年,一直都是你在我们身边?” 俏雪点点头,又着急地解释,自己虽是妖,却当真没有害过任何人的性命。 话还未说完,却被乔采容一把抱住了,她熟悉那样的怀抱,温柔,宽容,永远对她敞开。乔采容转过头,对方云踪道:“老爷,我就说我们寄秋不会害人,她真是被人冤枉了。” 方云踪拉起俏雪,给她拍身上的灰尘,止不住地说:“受苦了,我家女儿真的受苦了。” 俏雪方才心里有千言万语的问,听到这两句话,却是什么也不问了。她说是来还恩,到头来,还是得到的多,付出的少。这样一想,禁不住想要落泪,这样的泪跟此前的伤心又不一样,她太高兴了。原来,在人间,眼泪跟眼泪也是不一样的。 旁边的许映逢倒是眼睛红红的。她本是一个官家女儿,自幼养在深闺中,一言一行都是别人称赞的大家闺秀。若不是某日在书中恰恰翻到一本破烂游记,倒也不会舍了一切,做出爹娘眼中这等离经叛道的事。如今见了方家这事,心中难免有些说不出的触动。 不过,对方家人而言,此事到此,却仍不是一个妥帖的了结。方云踪正想请教一旁的程千遥,却见一个家仆却慌里慌张跑进来,他大声喊道: “老爷夫人,那日那个道长,他又来了。”
第9章 朝露·九 进来的,正是频旗道长。 比人更先至的,是他那几道黄符,利剑一样般,直直朝俏雪劈去。 傅风回拔剑而出,迎上前去,一道剑光闪过,只见那些道符骤然失了锐利,纷纷然在空中飘落,倒如枯叶一般,落在地上竟兀自燃烧起来。 傅风回低头看这般蹊跷,火光中突然出现一把古剑,更短、更利、更直,剑身也绕着熊熊火光,急急朝他胸口处袭去。程千遥的“小心”还未说出口,却见傅风回身体顺势往后一仰,双腕在胸前交叉,一挡一挽之间,此剑哐然落地。 频旗道长一脸怒意,却被程千遥挡在原地。那人倒跟没事人似的,话也不紧不慢,“都是除妖师,莫伤了和气。”他看着走过来的傅风回,又对频旗说道:“厉害吧,这是松照老头儿的小弟子。” “原来是寒碧山的野道士。”频旗冷哼一声,“程千遥,我一早就看破你的拙计,没想到你们几个竟和这妖勾结起来。” 程千遥笑着摇摇头,“我这拙计,一来是为了救下方小姐的性命,二来,就是为了引你至此处。频旗道长,你明明知道此事非方小姐所为,难道你不好奇,真正的恶妖身在何处吗?” 频旗目光一紧,“难道你知道?” 程千遥拍着傅风回的肩道:“我们也正打算去探个水落石出,就等这天黑了。” 流玉楼前,程千遥和傅风回在前,程栖和频旗道长在后。门前的姑娘是早已熟识他们这两位公子的,见今儿又新来了两位客人同他们一道,中年的那位,面色深沉,似颇为不快,少年的那位则是一脸天真好奇。流玉楼的客人来来往往,像这般神色的,倒是少见。 程千遥见她面露疑色,凑上前去小声说道:“那个是我家二伯,老古董一个,这番前来,是带他快活快活。别看他一张木板脸,只是面上紧张,心里指不定多高兴。” 一旁的傅风回见程千遥给他使眼色,也道:“另一个是我家弟弟,性子顽劣,这次携他一道,是来见识见识这人间极乐处。” 那姑娘被逗得一声轻笑,心中想,倒是风流一家子。然后才问,这次是要去往几楼,见哪位姑娘。 程千遥用手一比,那姑娘依旧是笑,人却说,绾春姑娘不便见客。倒是拒绝他们四人了。 后方的频旗却突然走上前来,口气强硬,“这次是也得见,不见也得见。” 手里亮出的,正是一张官府的木牌子。 那姑娘顿时失了色,说自己这就去请弄影姑姑过来。 这时他们才知道,原来频旗道长是官府暗地里请来的。数十名年轻女子在五云城相继失踪,闹得城内人心惶惶,官府全力追查之后,仍是找不得丝毫线索,难以查出事情原委,加上有妖害人一说在城中风行,因而有人提议,私下请一个除妖师过来探查一番,这才找到了颇有盛名的频旗道长。 说来也巧,频旗到五云城的第二天,便有一个姓陈的商人过来找他,说自己知道那妖所在何处,可因自己凡人之躯,不敢贸然应对,恰好听闻频旗道长来到城中,这才前来想助他一臂之力。那人带他去的,正是在大办寿宴的方府。 果不其然,方府内的确有妖,却是一个白兔小妖。频旗心里十分疑惑,这小妖真可以毫无痕迹地伤害城内十多条性命?不过对频旗而言,捉妖除害,遇之便除之,一个小妖也算是意外收获。倘若是她所为,自己也算完成官府的委托;倘若不是,明面上以假代真,使那真正的作恶之妖放松警惕,自己再去暗暗探查。 可到了昨日,却发现那兔妖竟被人替换。频旗觉得此事并非自己所想的那么简单,故而将计就计,假装将其烧死后更是草草收场,这才顺着那只死而复生的“兔妖”摸到了方家。没想此端计划竟出自同为除妖师的程千遥之手,并且他也在追查五云城女子被害一事。看程千遥胸有成竹的模样,似乎已然知晓此妖身在何处。 频旗这才跟随他们去往流玉楼,也没料到自己平日毫不在意的一块木牌子,竟在此刻起了作用。 他们一行人踏入流玉楼,程千遥和傅风回,早已是轻车熟路,直往五楼走去。刚登上第五楼的木梯,一股别样的花香袅袅袭来,熏得频旗头疼,除此之外,却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那花魁绾春似乎是刚打扮好,见到四位客人,话语间软绵绵一片似嗔非嗔、似怨非怨,说道:“听弄影姑姑说,几位客人今夜非要见奴家一面,原来,还是我们程公子和傅公子。” 程千遥随意一坐,“这不是被绾春姑娘的《万里春》勾去了魂吗?” 绾春摆摆手,让身边的几位婢女退下,笑道:“今日还是来听曲儿?” 程千遥直视着绾春的眼睛,“只是来聊聊绾春姑娘你勾魂夺魄的事儿。”他顿了一下,“准确来说,是绾春姑娘害死城中数十名女子一事。” 对面那张面庞却未有任何神色的变化,只听绾春道:“莫不是程公子糊涂了,那妖早在方家被擒,已经被烧死了,我们五云城众百姓可都看着呢。” 她弯下腰来,离程千遥的脸极近,一颦一笑,真当如花摇影动似的,眼神却凛凛似刀,“你们无凭无据,空口白舌来这儿讲一番胡话。程公子,你们这是把我们流玉楼当什么了?” “无凭无据?说起来倒是如此。”程千遥也还她一个笑,“可我们除妖师又不是官府办案,事事讲求证据,你且往后看看。” 绾春转身往后一望,不过是站在不同处的傅风回、频旗和程栖三人罢了。她心中闪过一丝疑惑,忽然明白了什么,可是早已来不及,她身后的程千遥一掌将她向前推去。刹那间,四条金线从地板上浮现,组成一个矩形,恰恰将绾春困在其中,不得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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