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后,江瑶晴便再也不去想那个疯姑娘的事,甚至对骆越感到一丝抱歉,她竟这般不信任自己的夫君。可他却毫不责怪她,包容她的一份疑心,甚至给她看那位同乡写来的信,说已经将姜姑娘安置妥当,她的疯病也正一点点在好转。 江瑶晴终于放了心,继续活在那才子佳人的美谈里,做骆越的夫人和知己。 若不是那一日,江瑶晴的猫,她或许一生都不会踏足那个房间——在后院的偏僻处,树木掩映的地方,竟有一道木门。她的小猫轻而易举地从门下的缝隙钻进去,她一声声唤它,用手一推,木门竟开了,她踏进一看,一条长长的小道,她满是疑惑地走了进去,这条小道竟通向另一个院子。只是这院子里都是些杂物,灰尘积得很厚,一点也没有人的痕迹。任谁看了,都只会觉得这是个早已荒废的小院。 江瑶晴的小猫却四处跑动,仿佛很新鲜似的。她只好追着它,想抓到它,这里实在太脏了。小猫却十分灵活,它一动,又钻入一个房间中。她掩着鼻,将门一推,白日里的光线全涌了进去,江瑶晴一望,那屋里的景象吓得江瑶晴一声尖叫。 只见梁上垂下两根粗麻绳,麻绳上一左一右,各贴着一道符,再往下,又各吊着一只手,那右手上还握着一只毛笔,似乎正在纸上画画。 那两只手可真好看,雪白,纤细,如花的秀枝,又如极好的瓷。腕间,还拢着一只碧玉镯子。 似乎是听到了江瑶晴的尖叫声,那笔骤然从手中下落。江瑶晴看见,那双手似乎是在招她过去,手掌一开一合,十分轻柔。 江瑶晴心一横,想看看那双手到底想要做些什么。她刚凑过去,带玉镯子的那只却忽然抓住她的手。她甚至还来不及害怕,只听一道清澈的声音: “别害怕,是我,姜问年。” “你不是……你不是已经回到故乡了吗?”江瑶晴不可置信地问。 “他骗了你,我已经死了。” 江瑶晴听见这声音继续说道: “你们走后,我仍不肯替他作画。他后来便找来一个道士,也不知施了什么法术,将我杀了,把双手砍下,吊在这里。我的尸体被他埋在那小院的湖边。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江瑶晴连连点头,轻声说道:“你说,我一定帮你。” 她感到自己的手被紧紧地握住,掌心中有细细的暖。 “请你将我手上这只玉镯子取下,替我送到一座山中去。这是一个妖物,但不要担心,它并不害人,你戴着它,它自会引你过去。” “还有,请你帮我揭下那两道符吧,我的手太累了。我不想画了。” 江瑶晴回握着那双手,眼泪一颗颗滴落在上面,“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那日明明可以将你救下的。姜姑娘,是我对不起你。” 那声音回应着她,很温柔,像是在为她擦眼泪,“你别伤心,这本就不是你的错。骆越很危险,你一定要小心他。” 江瑶晴小心揭去这绳上的两道符咒,用力地将它们都撕碎了。 她看见吊着的那双手慢慢垂下,又骤然化作一片一片的桃花瓣,无数点飞红,直往那门外的大好晴光飞去。只剩一只玉镯,滚落在她的手边。江瑶晴小心地将它拾了起来。 骆越这几日外出,回到家中却不见江瑶晴,可问起下人,谁也不知夫人去了哪儿在做什么。绣月见他着急,私下对骆越说:“姑爷莫急,知晓您生辰将至,我家主子趁着您外出,悄悄为您准备惊喜去了。她千叮万嘱叫奴婢不要告诉姑爷您,可奴婢见您实在担心,这才前来偷偷告诉您。” 骆越微微一笑,“哦?那我便等着瑶晴的惊喜。” 这一日,骆越踏进书房,却见江瑶晴正坐在房中,脸上只有一片薄冰神色。 她道:“骆越,我已经全部知道了。” 骆越的笑容还在脸上,“瑶晴,你知道什么了?怎么一脸不高兴?” 她端详着屋内的一幅画,目光里满是欣赏,她说:“我知道了,要怎样的一双手,才能描画出这样好、这样美的东西来。反正你的手,断然不行。” 江瑶晴瞥了一眼骆越,“因为你的手,只会用来夺他人东西,害他人性命!” 她看见骆越的脸色一下子变了,眉是她看惯的眉,眼是她看惯的眼,聚在一起,却是她从来没有看过的凶戾之气。 “是吗?可你说出去,谁会相信呢,相信我骆越会去窃取一个无名哑女的画作。” “至少,我父亲大人会相信。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我已在信中告诉他,我想,这封信已经送至京城,他马上就能知晓个一清二楚。骆越,你那骗来偷来的东西,通通都要还回去。” 江瑶晴看见骆越已有些失神,“瑶晴,你可是非要到这般地步吗?” 她站起来,铿锵道:“骆越,真就是真,假就是假,你自己无耻至极,干出这些丧尽天良的事来,现在又摆出这幅可怜模样给谁看。” 骆越却兀然换了副神色,他道:“江瑶晴,你当我是在恳求你吗?” 骆越一条手臂,钳住她,“我是在问你,肯不肯给自己一条生路?” 江瑶晴想要挣脱却挣脱不得,她第一次感到看着如此文秀的骆越,像一座牢笼,正紧紧地桎梏住她。 骆越低声道:“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这几日在干什么吗,江瑶晴?还叫你的丫鬟到我跟前来假兮兮地演出戏,你不如担心担心她此刻身在何处。” 他从怀中扔出一封信来,“这就是你送我的惊喜?这可怎么办,看来你的好父亲是收不到这封信了。” “哦,对了,你还悄悄托人印了百来份姜问年写的信,想给谁看呢?镜阳城的百姓吗?真可惜,还没全部印成便被我派人毁了。” “你瞪着眼看我干吗?一个你,一个姜问年,总是这样自不量力,你们乖乖听我的话不就好了。还真就是真,假就是假?江瑶晴,我告诉你,什么才是真。” “我,骆越,一个举世无双的天才,这就是真。我会永远地留在这记载里、这传说里,我是当世的人攀登不上的顶峰,我是后世的人苦苦仰视的高山,我要他们所有人都记住我,仰慕我,追随我,怀念我。我还要他们一提起我,便无不感慨惋惜,一声叹息为我。” 骆越直直地看着江瑶晴,“所以姜问年的一条命算什么,她愿意为了她的画作去死吗?我愿意!谁叫我骆越,就是自己最好的画。” 他冷着脸,一只手紧紧捂住江瑶晴的嘴,另一只手翻出早就准备好的一根绳索,一圈又一圈,狠狠地绞住她的脖子,“你也应该倍感荣幸,成为我画上的一抹好颜色。” 很快的,他看见江瑶晴不再挣扎了,看见她的头低垂下来。他的夫人、他的知己就这样死了。他凑到她的耳边,轻声说:“瑶晴,让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吧。这三天里,我还比你多做了一件事,我编了个故事,到时候让全镜阳城的说书先生去讲。在那个故事里,我爱画如狂,我有情有义。而你们呢?” 骆越站起来,笑了笑,像笑给自己听,他拍拍自己勒得发红的双掌,走出了书房。 “你们女儿家,当然是为些情情爱爱的发痴。” 这是骆家平常的一天,如同过去的每一天,宁静,安稳,没有任何波澜。骆府的仆人们,看见他们的主人像往常一样,从书房里走了出来,又走了回去。他的脸上,满是志得意满的微笑。 他们也替他高兴,他们的主人,这个明珠一样的年轻人,谁不由衷地盼望着他好呢?他们微笑着,他们谁也没有看见,那间谁也不可走进的书房里,隐隐一点火光正燃起。 ---- 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陶弘景
第21章 桃面·十 这一场大火,烧得无穷无尽,从书房蔓延至各处,那熊熊火光竟使程千遥和傅风回也感到灼热。 傅风回凝望着这一片火海,眼看火势就要扑了过来,程千遥几乎是连拉带扯,焦急道:“小道长,还不快走!” 他们二人从骆宅大门急匆匆出来,只听得那扇大门关上时摇曳出古老而沉重的响声。而他们眼前,是一个久无人迹的外院,再走几步,一扇熟悉的垂花门映入眼帘。 门敞开着,一些桃花瓣被风吹了过来。 傅风回从空中拈得一片,神色凝重,“我们似乎出不去了。” “梦,又重新开始了。” “重新开始?”程栖看着蜻蜓,“你的意思是,我们在这个梦里看见的一切,又要重头来一遍?” 蜻蜓沉思道,“或许不止一遍。” 山洞里幽静而晦暗,只有姜问年正怡然自得,欣赏着雨景,而一旁的两人早已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蜻蜓坐在大石头上,没有说话,他不知道他们还要在这梦中多久?他们又应如何从这梦中走出去? 蜻蜓看见程栖站了起来,这张平日里都是嬉笑天真劲儿的脸庞,此时浮现出一丝不羁,流荡出飞扬的少年意气。 “区区一个梦,也想困住我们?”他俯下身来,一只手拂在蜻蜓的肩头,看着他,“你说是吗,蜻蜓。” 蜻蜓听见程栖道: “人身处梦中,便会对梦境的一切都习以为常。譬如太阳西升东落,大河倒流而去,若在平常,早就为此感到百般诧异。而在梦里,却会觉得这就是自然而然,万古以来皆是如此。因为梦就像是一条河,进入梦里的人,早已沿着它顺流而去了。这就是为什么许多人虽在梦中,却难以察觉在做梦。” “不过,不论是梦境还是幻镜,都只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地糅合到一起,为我们重新捏了个世界罢了。但如果说人的心中,怀有一件与己有关且极为在意的事物,那么有时即便是在梦里,对它的认知也不会被扭曲,反倒能使人意识到这是梦境里的荒谬之处。而这,正是从梦境出去的裂缝之一。” 程栖指指蜻蜓怀中藏着的述妖录,说“谢谢你的那盆花,是它敲醒了我们。” 蜻蜓听完程栖的一席话,不禁道:“所以你早就知道从这梦里出去的方法。” 程栖脸上有着少年人特有的狡黠劲儿,“那当然,我可是魅……”话还没说完,他看见蜻蜓的脸,哽了一下,道:“魅力十足的除妖师诶。” 蜻蜓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微风吹动流云似的不着痕迹。他问:“那你为何不早说?” “我不就想看看到底是怎样一个故事吗?”程栖大大咧咧地又坐到蜻蜓身边,“可这故事讲到一半又停了,真是气煞我也。我生平最讨厌讲故事不讲完的。”他看着旁边人的侧脸,又小声道,“蜻蜓,你说姜姑娘后来怎样了?” 蜻蜓摇了摇头,只道:“难说。” 程栖叹了口气,“不论如何,后面的故事绝不会是那梦中讲的那般,什么女妖女神仙痴恋凡人之类的事,可不向来就是凡人最爱杜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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