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娘这一番话,听得那屠夫又红了眼睛。他道:“掌柜的,这个故事以后俺也帮你讲。俺去杀猪卖肉,吃酒闲聊,都帮你把这个故事讲出去,多一个人听到,便是多一个人知道。” 程栖连忙道:“我们也帮你讲,是不是,蜻蜓?” 夭娘笑笑,又道:各位客人,时候已经不早了,你们今日,不是还要往镜阳城去吗?要是回程时各位肯赏脸,再光顾我家客栈,我一定好酒好菜招待。” 这话听来,倒真像个凡间热情的好掌柜了。 众人告别了她,往镜阳城去。蜻蜓也同程栖他们一道,去往三同街的宋家。 一踏入三同街,几个人都不约而同看了看街口,怕又是幻梦一场。这三同街上,来来往往都是人,他们顺利找到了宋宅。这宋宅正是在骆宅的废墟上重建的。 宋家的管家带他们去见宋老爷,原来,除了他们,宋老爷以前还请过三四个除妖师,可都不管用,这宅子里总是有哭声。 哭声? 宋老爷说,约摸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以前断断续续的,十分细微,如今声音是越来越大,扰得他总是睡不安宁。 宋老爷并不常住在镜阳城这个宅子中,只有每年夏天才过来。这个阔老爷,也是个画痴,最爱的就是收集骆越的画,他听闻镜阳城有座荒废了多年的宅子,曾是大画师骆越的家宅,便至镜阳城中将它买下,花费好一番功夫将其重新修缮,这才有了这座幽静典雅的宅子。每年炎夏,宋老爷便邀请些文人名士来镜阳城消夏,吟诗赏画,尤其是自己珍藏的骆越的画。但最近家宅里越来越清晰的哭声,吓跑了他不少友人。 而之前请的除妖师却什么都发现不了,所以这次又请来程千遥和蜻蜓,看他们能不能解了他心上的烦忧。 四个人随意在宋府中转来转去,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宋老爷喜好植物,各处都种着茂密的花花草草,蜻蜓的目光细细打量着这它们,仿佛十分有兴趣。 程栖伸手去拉他的手臂,催他跟上程千遥和傅风回的脚步,他却不动,俯低了身子凑到一株草前。他道:“原来是因为这个。” 程栖看他了然的模样,赶紧把自家哥哥和小道长叫过来。蜻蜓对他们道:“不是有妖作祟,而是因为这些草。” 这种草甚是奇异,模样虽然并不特别,但在夏天花开之时,若有风吹过,花朵摇晃,便会发出一些细响,微弱如女子的轻泣,所以这草又名女子泪。这宋府以前荒废了百余年,估计是有野鸟衔来草种,这才长了出来。宋老爷又是个爱花爱草的,不仅没有除掉,反而养护得极好,长成一大片,故而这哭声听得是越来越清楚。 “所以,拔了这些草,不就没问题了?”程栖问。 “拔了多可惜。”程千遥看了一眼蜻蜓,像是知道他内心的想法,从怀中拿出一只小铃铛,挂在院中的一棵树上的隐秘处,“到时候风吹铃铛摇动,自会把风中女子泪的声音吸去。” “一件小事,也让我们这么大费周章。”程千遥准备去告诉宋老爷,却被傅风回叫住了。他看着他们,说,我有一个想法。 四个人来到宋老爷的跟前,说这哭声是这宅子荒废许久,有污浊东西在庭中飘荡,这才惹来哭声。不过,好在有他们四人,解决起来也不算太麻烦,待他们回去取一宝器,便能驱逐这些污秽。 于是程栖和蜻蜓驾马而去,傅风回和程千遥留在了镜阳城,他们去了姜问年曾住过的湖边小院。这里亦荒废许久,小院显得十分破败,只有湖边的桃林茂密,和夭娘说的相差无几。 他们二人推门而入,程千遥直奔那间曾关过姜问年的屋子。傅风回看见,程千遥放出了两只纸鱼。纸鱼在屋中蹁跹游动,最后停在屋角的地面上。不过刹那,那纸鱼便烧着燃尽,只剩一点黑色的灰烬。 程千遥道,小道长,借我一下你的剑。傅风回递与他,他目不转睛,只是专注地看着地面,却单手抽出剑身,手腕一转,转动着剑柄。这把剑,剑尖朝下,在地上立了片刻,忽然往地下深深刺去。 程千遥一提,抽出剑来,看见这小块地面已经四分五裂,他捡去这几块碎石,发现地下埋着一只方形木盒。他们拿出来打开,一幅画静静躺在里面。展开一看,这幅小画必然出自姜问年之手,因为全天下,只有她才画得出来这样一幅画作。 程千遥将它小心放好带走。两个人走在回去的途中,傅风回问道:你怎会知道这里藏着姜问年的画? “我猜的。” 看见傅风回并不相信的神色,他道:“这次真是猜的。我只是想,当一个人不得已决意去死时,或许会留想下些什么给自己最珍视的人吧。” 他扬扬手中这个长木匣子,“果不其然。” 回到镜阳城,天色已是薄暮。程栖和蜻蜓在城中等他们,程栖递给程千遥一个白瓷风铃,道:“哥,已经照你所说的,让夭娘放了那个梦境进去。” 他们四人又来到宋府,将白瓷风铃挂在庭院中屋檐一角,夏风徐徐吹来,只听闻风铃摇动,如同空中泛出阵阵清脆的涟漪。 宋老爷问,“这样便可?” 四人点点头,只收了一点微薄酬劳,意思意思。他们知道,那个被夭娘放入其中的故事,会随着这只风铃,被每一个来过宋宅的人悄然梦见,尤其是那些能言会道、作诗弄文的文人墨客们。 再回到飞红客栈时,夜已深得不能再深。四人都有些累了,直上二楼休息。堂内一盏微光不灭,像在等一个人。 那程千遥从二楼下来,走到夭娘的身旁。他将长木匣放在桌上。夭娘问:“你想用这个换我的玉镯子?” 程千遥点点头:“夭娘,你绝不会吃亏。” 夭娘毫不犹豫将玉镯取下,递给程千遥,自己却并不着急打开这个匣子。她道:“你想要给他的那个梦,我在今夜已经给了。狐狸,你帮了我许多,我有一句话想劝你。” “骗人的故事,就算编得再精心再完美,终究也有被戳破的那一天。那骆越可不就是吗?” 夭娘以为程千遥会生气,他只是沉默着,好一会儿,才平静说道:“可我也没有别的法子。” 昏黄的光线映着他俊美的脸庞,有着说不出的寂寥气。程千遥淡淡地笑了笑,“若他因此怨我恨我,那也是我应得的。” 第二日上午,程千遥三人要返回岱湖城,往北走;蜻蜓则要往镜阳城更南的地方去,四个人站在客栈门口,走之前,程栖交给蜻蜓一片小纸鱼,说如果要找他,这片小纸鱼上有程家的地址。蜻蜓把它夹在述妖录中,郑重道,好。 程栖看见他骑上马,在马蹄扬起的尘烟中远去,直到那大道上一点也没了蜻蜓的影迹,他这才转头,却看见傅风回站在那里盯着牵马的程千遥发愣。 这小道长神色颇不自然,程栖觉得奇怪,开口便问:“小道长,你这是怎么了?” “没……没什么”,傅风回顿了顿,又问起程栖昨晚可否做梦。 程栖摇摇头,见他此番奇奇怪怪的模样,笑嘻嘻揶揄道:“难道小道长你昨晚做了什么好梦?” 傅风回顿时红了脸,“没有,我……我也没做梦。” 程千遥走过来,轻敲了一下程栖的头,“你又逗他。”程栖捂着脑袋,“我没有,再说了,以前逗他他也不这样啊。”两个人正说着话,却见傅风回自顾自跨上自己的马,先走了。只听后面两人一齐喊道:“小道长,你等等我们啊。” 夭娘倚在客栈门边,看着这三人说说闹闹的。等到他们也走了,客栈门前只剩一片孤零零的空旷。她收住了笑容,回到客栈内。 客栈内除了她一个人也没有,夭娘好像早已熟悉了这样的孤寂,她从柜台上拿出了那个长木匣子。 匣子里是一幅小画。 她徐徐展开来看,画中是一个女子,眉眼含笑,鬓边斜插着一支桃花。 夭娘轻轻地抚摸着这幅小画,她看见画中空白处,还题着两行字。 这是她极熟悉的字—— 梦中常忆故友,一别后,难再逢,唯留此心年年,永同花依旧。 (桃面 完。)
第23章 孤舟·一 傅风回常常想起他在飞红客栈做的那个梦。 梦中,是一个夜晚。 夜色却不闷不重,轻纱一样的黛墨色。月光似水,极清亮,散在这夜色里,像薄轻纱里交织的柔和金丝。月下一条长河,蜿蜒而宁静,天上明明无星,却见河流的波光中熠熠闪动,一只小舟顺风而下,舟下一河辉光流荡。 那只小舟离傅风回越来越近,借着月光,傅风回这才看清舟上那长身玉立的一人,竟是程千遥。 却见他倏然从舟中遥遥飞来,玄蔚色的衣袂在风中飘动。他站在傅风回的面前,只是轻轻一笑,并不开口说话,牵住傅风回的手,宽大的袖袍一拂,也携着傅风回一道飞往那小舟。 他们坐在小舟中,傅风回感到自己的心跳得很快,他知道一半是因为梦的原因,另一半,却是自己也说不出的。他静静地望着月光下程千遥的脸,不觉有些恍惚,不知怎的,想起那个关于瑞狐的闲说,觉得有一点真是没有说错,化了人形的瑞狐,当真是极好看的。 小舟顺水而去,两人虽不说话,傅风回却感到一种难得的踏实和安谧。小舟驶进一片莲花深处。这莲叶与莲花层层叠叠,却不似平常,而是如玉如冰,映着河水的潋滟波光。傅风回忍不住伸手去拂离自己最近的一朵,那花瓣却不是想象中那般冷脆锐利,反倒有一种轻巧的柔和。 缓缓地,小舟不再飘动,就停在这片挨挨挤挤的花深处。傅风回听见程千遥忽然叫了一声自己的名字。 他转过身来,看见程千遥的目光只落在自己的身上,没来由地觉得心跳得更快,几乎能感受到胸口处的起伏。 程千遥沉静地看着他,却蓦地伸出双手,将他抱住了,连带着傅风回身后紧挨着的莲花莲叶,几乎是抱了个满怀。 傅风回看不见程千遥的表情,在这个紧密的拥抱中,他却感到一种难言的、漫长的痛楚传递过来,使他也忍不住怅惘伤心。他的手,不知不觉拂上程千遥的背,摩挲着,轻拍着,像一种无声的宽慰,又像依恋。这未曾给过他人的,甚至连自己也不甚清楚的感情,让他在这漫天的寂静中,轻声低唤道—— 千遥。 然后梦就直愣愣断了。 傅风回醒过来,想起梦中的那个拥抱,不禁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心里呵斥道:傅风回,你本是来程家还债,如今白吃白喝便罢了,竟还……竟还如此肖想人家。你赶紧忘了此梦,莫要丢了寒碧山的脸。 他心是这般想,可大家一个屋檐下,一看见程千遥的脸,傅风回总是不禁回忆起那个梦中月夜。好几次,他的目光被程千遥捉住,那人却不似平日里打趣他,像好心的一问,“小道长,你这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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