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朝露·二 程千遥一行到达五云城时，已是暮色时分。 方家早就为他们安排好的邻涯客栈，离方府并不远。三人在客栈休息了一会儿，便决定先去看看那方府。三个人散步似的走过去，本以为方府是何等的豪华气派，真正看见方家大门时，程千遥这才发现，这方家家宅和许多富贵人家相比，着实显得平常，甚至有些寒酸。只有方家门前的两株古树翠色深深，倒让方家看起来不像是一个商贾之家，反而添了些古朴沉厚的味道。 因为办寿宴的缘故，方家大门总有人进进出出，来来往往，方府门前一串串的大红灯笼发出柔和的光芒，和片片上好的红绸相映相衬。傅风回不由得感叹了一句：“真是热闹。” 程千遥却摇着扇子，说：“这算什么热闹。”他又道：“小道长远道而来，一路匆忙，我倒还没来得及为你接风洗尘。”他自然而然地揽上傅风回的肩头，“不如，我带你去见识见识真正的热闹。” “去哪儿？” “去流玉楼。” 五云城里的人都知道流玉楼，五云城外不少人也知道流玉楼，或听过那一句“天下胭脂色，皆在流玉楼”。 在那里，有顶好的美食、美酒、美曲，当然更有群群如花的美人，不在云端处，而是任君采撷。在那里，多的是吟风弄月的，拨弦弹曲的，轻歌曼舞的；多的是男女间你来我往的弯弯绕绕，眼角眉梢的你推我搡。在那般的风月之地，你你我我都敞开，毫无顾忌可言的，雅就是俗，俗就是雅，纷纷然混作一团，模糊了边界，都不过是红尘烦忧处拿来的一乐，是一些傻笑、调笑、嬉笑、痴笑罢了。 程千遥带着傅风回往流玉楼去，这个从未下过山的小道长，第一次看见那华美的木质楼宇，竟是修筑在一个茫茫大湖的湖心处。此时残阳入水，仿佛一大片烟霞流淌在小楼的四周。两人站在岸边，程千遥老道地招招手，一只精美的小舟慢悠悠地向他们划来。 “得坐这专门的小船去。”程千遥解释道。 “程栖怎么不跟我们一块儿来？”傅风回问。 程千遥看着湖四周的风景，说：“他一个‘小姑娘家’，来这儿干嘛。这种好地方，我当然只带傅公子一个人来。” 两人正说着，却是到了。傅风回看见程千遥拿出一枚金锭递于那船家，转身又摸出四枚，对门前的一位女子说道：“去四楼。”那女子有着风月地特有的俏丽笑容，向他们微微行了个礼，递上一块红色木牌说，“请。” 这是流玉楼的规矩，若要来，只能花重金乘流玉楼独有的细风舟而来；这还不算，踏进流玉楼的门槛之前，须得拿钱说话，这里一共五层，越往上，价越高，要见楼中的姑娘们，价钱则另算。看来就算是人间极乐处，也是要分档次，排规格的。而程千遥与傅风回所去的四楼，能见的都是五云城美名在外、才貌双绝的俏佳人。 这次与他们作陪的两位女子，一名叫绿萱，一名叫红榴。叫红榴的眉眼秾艳，叫绿萱的气质清丽，俩人端坐于桌旁给程千遥斟酒，画一般的浓淡相宜。程千遥抬起那玉杯，细细地小酌了一口，说：“早听闻流玉楼的桑桃春天下一绝，今日一品，果然名不虚传。”他将酒杯放下，一旁的红榴又体贴地为他满上，绿萱抱来琵琶，嘈嘈切切地弹拨起来。 环视屋内，三扇紫檀木雕花牡丹屏风，水蓝锦织珊瑚毯，门垂碧箔，银钩珠珞，这一派花团锦绣处，正坐了个程千遥，也明亮，也摇荡。他好似喝到兴头上，自己倒了一杯酒，低头暗暗笑了笑，然后将酒杯递与傅风回。他身上那股招摇劲儿，真是晃煞了人的眼睛——好像这花花世界的姹紫嫣红都为成全他，都为得他一点高兴。 傅风回想起师父临行前对他说，去游戏人间。原来，倒是这么个姿态。 傅风回接过酒杯饮下，却尝不出这好酒的妙处，他不好拂了这盛意，也点头微笑装作陶然沉醉的样子，让一旁的绿萱姑娘暗自低头偷笑，手上也换了首欢快的曲子。 程千遥夸赞道：“《万里春》，我倒没有听过比绿萱姑娘弹得更好的了，不过绿萱姑娘是否改了其中一个小调？” 绿萱颔首而笑，“一个小小习惯罢了，奴家以为这样更顺手一些。不过，还是第一次有人发现呢，程公子倒真是个懂曲儿的人。” 正在剥绿葡萄的红榴却接了一句：“说起来，有一个书生却告诉我们，他听过比这更好听的。”红榴不经意歪着头，脸上带了一点好看的天真气：“真是胡说八道，除了绾春姐姐，我家绿萱姐姐可是流玉楼里最会弹琵琶曲的人了。” “一个书生？” “对，一个靠卖字画为生的书生。听说他虽穷，却有个富贵朋友，常常带他来我们流玉楼。他也真奇怪，什么也不为，就只是来听琵琶曲。我们流玉楼精通琵琶的姑娘不下二十人，他一一听过后，却说比不上他曾经听过的那支曲子。可大家一问，是何人所弹，他又装起来说不知道，他并不认识那位姑娘。真不知道这书生是哪里来的神仙，我们凡人弹奏的都入不了他的耳朵。” 程千遥来了兴致，又问：“那他现在还来吗？” “有些日子没有来了。我们这儿会弹琵琶的姑娘他都见了个七七八八，只有一位他没有见过。”红榴用手指了指上面，嗤笑了一声，“可是要见她呀，那可就不容易了。” 红榴说的，自然是流玉楼的花魁绾春姑娘，艳绝五云城的第一美人。 “我看程公子心里也想着去瞧上一瞧绾春姐姐的风姿吧，倒也是，那般花容月貌的一个人，天下的男子没有不会为她倾倒的。” 程千遥又喝下一杯，说道：“远在天边的倾国倾城色，哪抵得上眼前的月圆花好。傅公子，你说是吧？” 傅风回正对那琵琶曲入迷，听到程千遥问他，连忙称是。一旁的绿萱姑娘平日里看惯了那些油腔滑调、附风弄雅的浪荡公子哥，来风月场犯迷糊的倒是第一次见，心里觉得有趣，于是放了手中的琵琶，也过来与傅风回喝酒。她满上一杯，傅风回便喝上一杯，心里不禁惊诧，这位傅公子是何等的酒量，他人三四杯便醉倒，他却丝毫不见醉意，而一同前来的程千遥，已经有些摇摇晃晃了。 人一有些许的醉意，管他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对于流玉楼而言，便是真正的夜晚了。红榴给绿萱递眼色，想要将程千遥扶到房间里的软塌上，可任凭两位姑娘怎样使劲，也不能将程千遥扶起，傅风回说：“还是我来吧。” 他的手刚拂上程千遥的肩头，程千遥便顺势靠了过去。程千遥的手臂像软藤蔓，忽地一下缠住傅风回的腰，他站起来，摇摇晃晃的，大半个身体如春草，连绵地往傅风回身上长。他说：“诶，风回，我头晕得厉害。” 傅风回半扶半揽着程千遥，向红榴绿萱微微欠身，说道：“两位姑娘，程兄醉得实在厉害，看来我们得回去了。” “回去？” 傅风回却像没听出对面两位姑娘的诧异一般，准备带着程千遥走了。那程公子走之前，用醉醺醺的声音问：“听闻屏儿姑娘也是你们流玉楼的人？” 绿萱微微一怔，说：“她是奴家的一个婢女。” 程千遥却没再多问，跌跌撞撞地揽着傅风回走了。 看着那扇敞开的雕花木门，红榴绿萱对望了一眼，两个人捂着嘴轻轻地笑起来。红榴说，程公子明日醒来，定要埋怨这个不解风情的傅公子，今晚的真金白银当真全白花了。绿萱却说，笨哪，你难道看不出来，程公子对这桑桃酒不感兴趣，对那琵琶曲也不感兴趣，对我们俩，更是没有半点心思。要我说，这些对他而言，还不如装醉戏弄那傅公子来得有趣。 绿萱又说：可奇怪的是，他竟然提起了屏儿。 屏儿是照顾绿萱衣食起居的婢女之一，说起来，也是五云城第一个无故消失的女子。绿萱有时会想起她，这个丫头自幼被父母卖进流玉楼，长大了一点便做了她的婢女。屏儿长相平平，性子柔和，平日里手脚勤快，做事也很少出错。但她性格颇闷，不像许多婢女爱说讨巧的伶俐话，在流玉楼诸多惹眼的女子中，屏儿连一株草都算不上，她只能做一捧土，灰扑扑的，低眉顺眼的，自顾自地活在这里。所以当她消失两三天后，她们才惊诧地发现，平日里那个不做声的丫头，竟悄无声息地不见了，像一颗小小的露珠，太阳一出，便没了踪影。 红榴见绿萱提起屏儿有些思虑的样子，立即轻声宽慰道：“姐姐不必担心，又不是我们害了她。何况，你平日里也未曾亏待过她分毫。” 傅风回和程千遥乘细风舟而返，走上岸，五云城各处正是灯火通明，好不热闹，夜风悠悠吹来，傅风回扶着醉得有些东倒西歪的程千遥，在人群中只能慢慢地走。 那程千遥本来是默不作声的，踉踉跄跄地往前栽，却突然笑了一声。 这让傅风回觉得好像他此刻已经清醒，并没有醉似的。然后下一句，程千遥问：“小道长，你也发现了吧？” 傅风回点点头，说：“绿萱姑娘身上有妖气。”
第3章 朝露·三 几乎是一大早，程千遥便在客栈大堂等候傅风回和程栖了。他换了一身新衣裳，看起来对参加方老爷的寿宴兴致勃勃。 程栖揉着睡眼过来，刚想说话，却被程千遥用眼神示意，于是轻轻低头用手捂住了嘴，原来方家派来接他们的丫鬟已经到了。那丫鬟笑盈盈道：“这是程老板的妹妹么？看着倒和我家小姐差不多大。” 程千遥点点头说：“是舍妹。” 待三人用过早膳，那丫鬟便领着他们前往方府。本以为是直接让他们去见方小姐，不想却带他们见了方家另一个婢女。这婢女便是方小姐的贴身丫鬟盈绿。 见到程千遥三人，她向三位客人行礼后，才解释道，因为老爷希望此事秘密进行，刚才的小丫鬟并不知道他们三位的身份和前来方府真正的意图，只当他们是祝寿的贵客。前几日，因为老爷寿宴的缘故，一直在神云山修养的小姐回到家中，这才有机会请程老板过来看一看。 盈绿领着他们往方小姐的房间去，却避开了人来人往处，走了一条幽静的小道。这条路通向方家一处僻静的小花园，方小姐的闺房便在花园尽头。 盈绿说，小姐原本不住在这里，自从她害了“怪病”，便喜欢上了清净，这才搬到了这边。不过小姐从神云山回来后，人精神了不少，我们都很高兴。她看了看四周，小声问：“大家都说我家小姐可能是被妖精鬼怪这些污秽缠上了，程老板，倘若真是这样，我家小姐可如何是好？”说罢，又喃喃叹道：“也不知今年是怎的了，夫人才刚好，小姐却又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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