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渠竭力压下自己对段书锦的那一丝莫名的惧意,揉了揉额角,故意装出不屑的样子:“段书锦身背骂名二十年,被人视作笑柄,拿来取乐玩笑。想必他本身就不是什么高尚人物,而是卑劣的俗人。” “俗人心中有欲望,是最好拿捏的。我们只要找准他喜欢什么,收买他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赵渠装出来的沉稳镇定,鼓舞了所有将士,他们马上从地上爬起来,围着赵渠打转,甚至还有人兴致勃勃问:“那军师,我们何时去套段书锦的话?不如现在就去?” 听到立刻去找段书锦的提议,赵渠猛地收紧了手掌,指甲掐进肉里。 “今日太晚了。回去好好休息,明早我再去。”赵渠推着活椅转身,快速往兵器库外驶去。 直到所有将士都被他甩在脑后,他才敢松开手掌,放松身体,任冷汗浸湿后背。 七年了。 赵渠自嘲一笑。 他凭借这具残破之身,在东大营过着这样不受人重视,索性放任自己麻木沉沦的生活已经七年了。 麻木是他大多数时的样子,偶尔他才会想到曾经受伤流血但恣意潇洒的日子,可是为什么段书锦这个外人要闯进东大营,唤醒他对自己的厌弃。 他的狼狈不堪,被东大营这些将士们看到就够了,为什么还要被段书锦看到? 被人看见狼狈的样子就够了,可他为了那群不堪一用的将士,为了维护自己摇摇欲坠的伪装,还要去段书锦面前摇尾乞怜。 段书锦不过是主将口中的废物,他凭什么要受这些辱? 赵渠咬紧牙关,嘴巴里都有了腥味。他不断回顾往生,有战场上的厮杀,腿断之后旁人怜惜的眼神,他逃回家乡的狼狈身影,还有家中亲友最初殷切待他,最后却恶言相向的丑恶…… 他这辈子做得最错的事,不是断腿,而是在断腿后没有自戕,而是轻信家中亲友。 怀着愤慨悲呛的心绪,赵渠推着活椅回了自己的营帐。 他找了借口才成功拖延一夜,不用去见段书锦,不必受他怜悯的目光,他多希望这一夜永远不会过去,可偏偏光阴似流水,一夜很快就过去了。 他装作镇定,仿佛一切都在掌控中,一脸坦然无畏地推着活椅进入段书锦的营帐。直到掀开帘子,看到段书锦端坐在桌前,赵渠的伪装才有了一丝裂缝。 石桌上摆放着两个茶盏,白汽袅袅升起,分明是才泡好的热茶。而段书锦又端坐如松,眸子一直看向营帐帘子的方向,分明是猜到了赵渠回来。 一想到自己的挣扎犹豫都在段书锦的预料中,赵渠便觉得如芒在刺,有种转身逃跑的冲动。 赵渠不肯让自己露怯,推着活椅靠近石桌,端起杯盏喝了口茶,才出声询问:“段世子早就知道我会来?” “我拿捏住了军师你这么大的把柄,随时都能要你性命,你不来找我我才会觉得奇怪吧。”段书锦把玩着杯盏,抬眸对着赵渠轻佻一笑,眼中的贪婪虽然有所掩饰,但赵渠仍旧一眼看透。 赵渠讨厌段书锦眼中的贪婪,却又庆幸段书锦果真是个俗人。他僵硬的身体逐渐松懈下来,神色不再藏着拘谨,抬手再次喝了口热茶,这次他终于尝到了茶水的醇香。 他松懈得太快,又从未真正去了解过段书锦,所以没看见段书锦浮于表面的贪婪背后,藏着清明的算计。 他更不知道,这座营帐里,除了他和段书锦外,还坐着一个无人能看见的恶鬼。 恶鬼对他厌恶至极,在他进入营帐的瞬间,周身便溢出冰冷的气息,黑红的血顺着衣摆往下滴。 如此骇人的恶鬼,却在被段书锦看了一眼后,瞬间收敛了身上所有凶煞气,变得无害。 甚至在段书锦假意说出威胁赵渠的话时,这个恶鬼笑着偏头,眼中尽是看好戏的意味,似乎是想不到看起来纯良的人,骗起人来竟这么娴熟。 “段世子想要什么不妨直说,只要我能弄来,我定竭尽全力,只求世子留我和我麾下的将士一命。”赵渠倒扣杯盏,放低姿态,开始求起段书锦。 段书锦最初并不上当,还端着君子的姿态,明嘲暗讽道:“若是军师从一开始就约束下属,言明军纪,赏罚分明,今天怎么会求到我头上。” 这些话无一不扎在赵渠心上,他暗暗攥紧手掌,脸上不露丝毫破绽,明明被段书锦踩进泥底,却还要对他展露笑意。 “段世子教训得是,以后我定当约束他们,绝不让他们再做一件糊涂事。”赵渠连连应错,小声试探道,“就是不知世子是否给我们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好说。”段书锦勾唇浅笑,把手中的杯盏啪地丢出去,双腿架起来抬到桌上,姿势粗鲁且放肆。 他伸手揪住赵渠衣襟,另一只手则两个指头捻在一起,来回搓弄,暗示道:“本世子唯爱钱。千两票子不嫌多,万两银票就更好。多多益善,军师可懂?” 赵渠咬牙忍耐,脸上依旧没露出任何愤慨之情,只一味应承:“只要段世子手下留情,我必奉上所有钱财。我这就去筹钱,不让世子多等。” 说完不等段书锦吩咐,赵渠就调转活椅,匆匆往营帐外驶去。 在转身的瞬间,他神色就变了,脸上只剩冰冷与厌恶。 想不到宣平侯段成玉一生威名,受人称赞,竟生出段书锦这么个见财眼开的草包,真是天意弄人。 赵渠心意正难平,身后的段书锦忽然看着他背影叫到:“元将军……” “段世子,元将军十年前就离开东大营了,你若是想问他的事,恐怕只能去找主将或者薛尘霜。”赵渠狐疑转身,不清楚段书锦为什么会提到元昭。 “本世子只是一时兴起罢了,你不知道就算了。”段书锦作罢,挥手让赵渠离开。 赵渠得了差遣,推着活椅飞速离开这令人窒息的营帐。
第四十二章 元昭将军 “试探他的方法有很多种,你何必选这种吃力不讨好,还会让自己背上骂名的方法?” 赵渠一走,萧韫便不再收敛,径直飘到段书锦身侧站着,两人的距离极近,衣袍贴着衣袍。 段书锦像是完全没有感受到身侧冰冷的气息,也察觉不出萧韫不寻常的亲近,坦荡抬头,冲他一笑:“这方法虽然吃力不讨好,却是最快见效的。说不定明天就能有结果。在这之前,萧大哥你陪我去找薛尘霜一趟吧。” 段书锦说的是求人的话,语气却并无求人之意,神色也是从容的,好像笃定萧韫会陪他。 萧韫清楚段书锦对东大营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惧意和厌恶之感,不放心他一个人独自出去转悠。更何况他也不是大度之人,只想随时随地和心上人待在一起。 两人到薛尘霜的营帐时,薛尘霜正在练兵。 瞧见段书锦这个不速之客,他脸色迅速阴沉下来,把长枪丢给将士,转头就要避开。 “薛将军,我来找你拿东大营的军给账本。”段书锦赶紧高声叫人,闹出的动静引得在场所有将士看来。 讨厌段书锦是他自己的事,薛尘霜并不想让将士们多想,也不想落人口舌。段书锦把动静闹大,他骑虎难下,只好转身,虎声虎气道:“段世子跟我来。” 说罢也不管段书锦有没有跟上来,薛尘霜转身就往账房走。 段书锦也不生气。 他清楚薛尘霜对他有气,没当众忽视他已是给他面子,要是他肯好声好气引自己去账房,他反而会怀疑薛尘霜是不是中邪了。 段书锦心大,萧韫却心似针尖,当即就记了仇,心生不快。 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将领,早晚要狠狠栽个跟头。 段书锦和萧韫走到账房的时候,薛尘霜已经从一堆堆满书的架子拿出段书锦要的账本。 薛尘霜生得五大三粗,剑眉鹰目,一看就给人一种凶恶之感,他拿着账本直立在门前的样子,像极了一尊杀神。 看到他这个样子,段书锦当即打起了退堂鼓,顿住了脚步。 谁知下一刻薛尘霜这个杀神竟沉着脸,步步逼近,像是要取人性命。段书锦因此更加惊疑,微微往后退。 他退的小步比不上薛尘霜的大步子,不过一瞬,薛尘霜就站到了他身前。 “段世子,你打算何时离开,我们东大营可容不下大佛。”薛尘霜一边质问,一边把账本狠狠拍在段书锦胸前。 薛尘霜并没有收敛力道,段书锦被拍得神色一变,后退两步。他没有叫出声,忍着痛想去接账本,账本却当着他的面落到地上。 愣了一下后,段书锦抿紧唇,下意识弯身去捡账本,手腕却被身侧的萧韫拽住。 “他在羞辱你。”萧韫语气冰冷,望向薛尘霜的目光阴沉锐利,把人从头凌迟到脚。 我知道。我不在意。 段书锦抬眸,对着萧韫安抚一笑,强硬挣开了他的手,蹲身把账本捡了起来。 从薛尘霜出声开始,他就听出了他的不待见之意,后来给账本,则把那些折辱摆到了明面上。 他做不到人人所爱,就力求坦荡,不被那些满是恶意的言语和行为打倒。 “薛将军说笑了。我奉皇命而来,为君办事,自然要办好事才会离开东大营。”段书锦不卑不亢,话音镇定从容。 他越是这个样子,薛尘霜就越心烦意乱。 贸然来东大营,把东大营搅得一团糟的人是段书锦,如今行事尽显高尚,宛如君子的人也是段书锦,好像他薛尘霜和林玄泉才是恶人,而段书锦最最清白无辜。 “皇上若是知道你拿着他的旨意,欺压军中将士,不知会不会后悔让你来军营视察。”直性子的薛尘霜厉声质问,眸中威压逼人。 听到这话,段书锦终于明了薛尘霜的刻意针对从何而来, 原来他撞破赵渠携他麾下将士赌博,以此为把柄要挟赵渠献上钱财的事,薛尘霜知道得一清二楚。 不仅清楚,他还心生愤慨,抱着为同僚出气的心思跑来质问刁难他。 当初当着那么多人面撞翻赵渠的人是薛尘霜,如今为赵渠抱不平的也是薛尘霜。 从这一点来看,薛尘霜根本就不讨厌赵渠,而是怒其不争的痛惜。 段书锦顿时更加坚定心中那个想法。 “我从始至终都在奉旨办事,不知道薛将军在说什么。”段书锦急急出声打断薛尘霜,“薛将军,我就不叨扰你了。” 说罢,段书锦攥紧账本,冲萧韫使了个眼色,转身往他的营帐走。 回到营帐还没喘口气,喝盏茶解渴,段书锦就扑到桌前坐下,埋头翻起账本。 燕朝自景帝那一朝流乱之后,一直在休养生息,不仅减轻徭役,还对参军的百姓进行嘉奖,甚至因在战场受伤而退军的人,也会进行安抚,朝廷年年给予致仕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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