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抚一事当然不是乱进行,而是根据将士们伤残的程度,给予不同的致仕金,同时登藉在册,存账本在军中。 段书锦手上拿的,正是东大营的致仕金册子。 张张泛黄的纸页被飞速翻过,段书锦目光从密密麻麻的人名和账目上扫过,终于在不起眼的位置寻到元昭的名字。 元昭的情况和其他将士不同,他的名字在册子上记了两次。第一次登记的是乙级伤残,朝廷给的致仕金是每月五十两银子。三年之后,元昭突然由乙级伤残变为甲级,致仕金由原来的五十两变到一百两。 每月五十两,朝廷给了三年。 每月百两,朝廷给了七年。 两者粗浅算下来,是万两多银子,正是段书锦向赵渠开口要的数目。 如果赵渠真的能在一天内拿出万两银子,那他究竟是谁,就昭然若揭了。 事情到了这般地步,段书锦仍旧心存幻想,希望赵渠不是元昭。 可事实注定不如他所料,等到响午的时候,赵渠便带着大包银两,推着活椅进了段书锦的营帐。 “赵渠军师这么快就把银两准备好了?”段书锦用轻佻的语气说出这句话,藏在袖口里的手却在轻轻发颤。 “总共万两白银,都在这了,请段世子过目。”赵渠没察觉到段书锦的异样,双手拿着包袱搁在桌上。 万两白银,已经不是小数目,足够许多寻常百姓过一生。可赵渠对这些钱财没有丝毫留恋,只用万分薄凉的目光看着包袱,唇畔隐含一丝嘲讽的笑意。 万两白银,就买了他两条腿,让他从此无缘疆场,与上半辈子的战功赫赫再无关系。 段书锦这么爱财,用这些破铜臭买他一个不管闲事,值了。 赵渠沉溺在自己的思绪中时,段书锦已经飞快点起银子。他来来回回点了数遍,得出的数目都是万两。 一个东大营的小小军师,不出名,也无功劳加身,更没有显赫的家世,竟然真的在一天内拿出了万两银子。 何况致仕金的册子写得清清楚楚,近十年来,能到万两银子补偿的,只有当初跟随林玄泉征战南北,抗击蛮人,有怒龙之称的常胜将军元昭。 赵渠就是元昭,元昭就是赵渠。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原来赵渠一名,是这个意思。 昔日叱咤风云,意气风发的将军,如今成了东大营不知姓名的军师,拖着残废的双腿,坐在活椅之上,度过余生。 明明曾经能打漂亮的胜仗,训练出无数精兵,如今却指挥不了军阵,还亲自践踏严明的军纪,麻木观世,任由手底下的将士散漫,甚至做出在军营赌博的事。 怪不得林玄泉虽脾气火爆,人人惧他三分,却愿意听赵渠的话。 怪不得薛尘霜与赵渠并无龃龉,却次次在军中给他摆脸色。 段书锦越想越心惊,越想越不能接受。他忽而觉得头晕脑胀,眼前发昏,用手撑着桌子才不至于倒下去。 “元昭将军!”颤抖着薄唇,段书锦低声喊出这个称呼。 赵渠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字时,先是一愣,随后收敛所有露出破绽的神色,装出不耐的样子:“段世子,我不过是一个小小军师,入东大营时,元昭将军早就返乡了。我真不知道他的事。你若是实在好奇,就去问薛尘霜将军,就别拿我取趣了。” “万两银子已经给世子筹备好了,希望世子信守承诺,放我和麾下将士一马。” 赵渠生怕段书锦反驳打断他,于是用最快的速度说完这些话,推着活椅就要离开营帐,好似段书锦是什么洪水猛兽。 不知是太急还是太过慌张的缘故,赵渠推着活椅转身忽然打了滑,侧翻在地,两条残废的腿狠狠砸向地面,刚好被活椅压住。 段书锦一急,当即就要去扶人,却看到了赵渠向这边看过来的,瞪大十分大、好似要吃人的眼睛。 下意识顿住了脚步,段书锦不外靠近。 威慑住他后,赵渠才收回视线,咬紧牙关,伸手把活椅推开摆好。 活椅并不重,对曾经是将军的元昭而言,不是难事。真的难的是,他要在没有任何人的帮助,拖着两条残废的腿,撑上轮椅。 手紧紧抓着扶手,元昭用力得手背青筋虬起,五官扭曲,脸色涨得通红,汗珠成串落下。 一次次尝识,一次次抱着不能让段书锦看他笑话的念头,元昭终于狼狈地把自己弄上活椅,逃似的就要离开这个地方。 “元昭将军,我早晚会让你亲口承认你身份的。” 望着他的背影,段书锦定定出声。 他并非偏要看人笑话,戏弄人心的小人,他只是替元昭感到可悲。 一个人越是拼命否定曾经,就越证明他没有放下,始终行尸走肉,活在那场噩梦里。
第四十三章 人不如牲畜 “萧大哥,我们走。”目视着元昭走出营帐,段书锦转头就牵住萧韫的衣袖,目露几分求人的意味。 “去哪?”萧韫声音一如既往的稳重,但细听之下,他语气里带了丝冰冷。 萧韫猜到了段书锦要做什么,他要去细查元昭的过往,从而解开元昭的心结,再或许他的目的还要再君子一点,那就是为元昭求一个公道。 明明那么怕来到东大营,那么畏惧林玄泉,他还要去为林玄泉曾经的部下奔走卖命。 他永远不记得自己受过的苦,身前落下的伤痕,永远捧着纯真的稚子心对待所有人。 怎么会这么傻,这么看不透。 萧韫蹙紧了眉,整个人又气又恼又心疼,恨不得把段书锦揉进自己血肉里,从此一体,让他再不看世间纷纷扰扰。 “去元昭将军的家。我记得他家离上京不远,一两日就可返回。”段书锦不觉得自己将要做的事有错,因而也没有察觉到萧韫的异样,笑着同他说话。 “我可以依你。但你能保证知晓元昭的往事后,不会心生怜悯,为了减免他的罪责,在昭明帝面前为他下跪求情?”萧韫一针见血。 “扰乱军纪,纵容将士在军中胡闹是罪。改名换姓,重回东大营,糊弄世人愚弄天子,也是罪。桩桩件件,等到进宫面圣时,我都会如实禀告,至于如何裁度,那是陛下的事。” 段书锦说得坦荡,仿佛当初为程如墨四处奔走,替他澄清罪责而吃尽苦头的人,不是他。 “听你的,我陪你去。”萧韫在心中叹了口气,松口同意段书锦的请求。 段书锦就是这个性格,固执得如同一块顽石,偏要用一己之身,挽世间困苦。 他不会改,也不愿改,萧韫便只能要求自己如参天大树,始终供他依傍。 “这么多银两,说给我就给我了,也不怕因漏财引来祸患。”段书锦转头看着桌上的包袱发愁,他伸手试图把包袱抱起来,却被手中的重量压得一个踉跄,不禁戏谑一笑,“我还是把这些钱存在钱庄里,让钱庄老板改日把折子给元昭将军送来。这么多银子,我可护不住。” “你就不怕元昭生疑?”萧韫出声打断。 倒不是他想给段书锦泼冷水,而是元昭就是倔强拧巴的人,把自尊看得比什么都重。明明段书锦都当着他面戳穿他身份了,他还可笑地否认。 他向段书锦献上万两银子,不就是希望他不插手他的事吗。若是让他发现段书锦没有留下这万两银子,他必定会猜到段书锦还是要插手他的事,跑出来处处阻拦。 清明的疯子永远是最难缠的。 “还是萧大哥想得周到。我这就递书给钱庄,把我存的银子取一万两出来。这样我不会落下受贿的污名,又能暂时骗住元昭将军。”段书锦粲然一笑,瞬间有了主意。 萧韫脸色却一瞬间古怪起来,眸色翻涌,意味不明道:“宣平侯府的人一贯苛待你,不会给你这么多钱。你攒下的那么多钱财,都是怎么来的?” “写策论赚的。我虽没钱,那些世家公子可是富得流油。他们再看不惯我,手中的钱还不是流到我手上。”说这话的段书锦神气极了,眼神和神色是止不住的得意。 身为鬼魂之身,并无一丝私财的萧韫蹙眉,按下这个话头,并不接话。 萧韫和段书锦驾车赶到元昭出生之地时,已是一日傍晚。 段书锦穿戴华贵,面容纯良无害,笑意似和煦春风。 他在街上拉人问话时,大多数人并不吝啬分享自己知道的秘事,讲给他听,因此很快段书锦就打听到了元昭的家在何处。 顺着旁人指的方向走来,一座气派至极的府邸远远映入眼帘。 这府邸雕梁画栋,占地极大,门前放着两座石狮子,正门涂着耀眼的红漆,并不比上京中那些宅子差多少。 段书锦压下心头的异样,上前去扣门。几声响过后,一个穿着灰色粗布服,小厮打扮的人走了出来。 “你找谁?”小厮上下打量段书锦,对他这个生人的态度并不好,甚至称得上恶劣。 “我找府邸的掌权人元昭,劳烦你通报一声。”段书锦不动声色试探。 果然他这话一出,小厮就变了脸色,认定他是来找茬的人,一边关门,一边骂骂咧咧唾骂: “滚滚滚,哪里来的疯子。什么元昭,我们元府可没有这个人。府中主事的,分明是元焱老爷。跑来攀亲戚又不打听清楚名字,你这种人我见多了。” 小厮的话无疑佐证了段书锦的猜想——元昭家中亲眷关系并不好。 想来也是,若是亲眷能成为元昭的倚靠,他也不会拖着两条残废的腿重新回到东大营,哪怕为此忍受曾经同袍的怜悯,也不愿回来。 段书锦并不清楚元昭亲眷有多少,他只知道元家几口人,只有元昭一个声名显赫,是天生的将才,其余尽是泛泛之辈。 所以眼前气派的府邸完全可能是元昭用一生军功拼来的。他靠在战场上拼死厮杀,换来了家中亲眷的富贵生活,可是当他成为残废落魄之时,这些元家亲眷并没有顾念血缘之情。 想到这些,段书锦便改了态度,神色变得冷淡,冷冰冰看着小厮,眉宇尽是倨傲。 “我是上京来的。你只管去通知元焱,看他究竟是见我还是不见我。” 这番话成功把小厮唬到,他停下关门的举动,从门缝中狐疑地打量段书锦。 段书锦穿着华服,腰间悬着一块成色极好的玉佩,一看就价值不菲。 见他身姿挺拔,无论是周身气质还是长相,都像是上京水土养出来的贵人后,小厮果断换上笑脸,谄媚道:“贵人请进府,我这就去通报老爷,劳你等候了。” 段书锦并不应声,做足了趾高气扬的姿态,他越是如此,元府上下的人才越看重他。 在偏厅等候一会儿,先前给段书锦引路的小厮就一脸谄媚冲进来,冲他躬身道:“贵人,我们老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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