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时扫视了一圈,整个院子除了秋千和葡萄架,没有一处比人高的地方。即便是秋千,想要把李先生吊上去,也找不到什么着力点。 但李先生已经怕得不行了。 他手足无措,不知该先捂脖子还是先挡眼睛,在后院一角抱头鼠窜。 闻时朝前走一步,他就更慌一些。 焦躁不安中,那种吱呀吱呀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在死寂的夜幕中回荡,就像麻绳绕在并不结实的木杆上,坠着重物,左右摆着。 李先生蜷缩在墙边,又仰脸看起了头顶,仿佛在看一根不存在的吊绳。 谢问就站在旁边,垂眸看了李先生一会儿,也抬起了头。闻时以为他知道了什么,朝他瞥扫了一眼,却发现他在看月亮。 天边有一轮圆月,边缘线并不清晰,月光蒙了一层雾,跟后院一动不动的花一样死气沉沉,像画技拙劣的匠人添补上去的,又像一个豁然的洞。 闻时盯着那个“洞”看了几秒,忽然变了脸色。 他想到了一个地方。 有木杆,可以系麻绳,不用很高的个子也不用太多着力点,很容易就可以把人吊死—— “是水井。” 他说着,大步穿过后院。在秋千架不远处找到了一口井。 这井荒了很久,原本架在井上的横杆断了,侧倒在地,井口还镇着一块石板。它被横倒丛生的杂草掩盖着,不注意根本看不出来。 闻时半跪下来,伸手掀开石板,一股浓郁的腐味扑面而来。 夏樵落后谢问半步,匆匆赶过来,当场被这味道熏了一跟头,一屁股坐在了井边。他屏住呼吸探头一看,血色全无—— 这口井并没有干枯,还积留着一洼水,那个瘦小的教书先生就在那洼水里。 他坐在井底,脖子上是烂掉的麻绳,被泡得浮肿发白的脸已经没了原样,朝上仰着。头发飘在水里,像浮生的水草,跟井壁的青苔连成一片。 他这样看着头顶,必然是不得安息。也不知究竟坐了多久,终于等到来人。 闻时扶着井沿,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他眉心微蹙,垂着的眸光深刻沉敛,直直落在井底。 良久之后,有人用手指轻轻碰了碰他的后脑。闻时转头,看到了身后站着的人。谢问低下头来,说:“有我挡着呢,他看不见。把人接上来吧。” 他用的是“接”,一个很简单的字,就区别于太多太多人。 闻时看着谢问,眸光动了一下。那一瞬间,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嗓子里“嗯”了一声便收敛了视线,重新望向井底。 他放出了傀线,扣住了井底那个棉絮似的人。 “挡严实点。”他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 “好。”谢问应了一声。 那具身体被轻放在地,丛生的杂草和大片的花叶遮着他,站得远一些便什么都看不见。但有傀线连着,闻时还是能感觉到那个蜷缩在后院门边的李先生在颤抖。 但凡是个脾气急一些的,怨气能掀翻整个后院。但那些黑色的烟气只是从李先生身体里源源不断地溢出来,就像他眼窝里的水一样,汹涌却无声。 “哥,井里好像还有东西。”夏樵忽然小声说了一句。 闻时一看,果然看到井底的淤泥里有东西在月色泛着红绿色,像锈迹。 那是一个小铜箱,皮很薄,密封却不错。也许是因为锈死了,也许是因为淤泥包裹。闻时把它捞上来强行打开,发现里面的东西没太大损坏。 那是一摞信。 闻时翻捡着看了一下,信封上规规矩矩写着收信人和寄信人的信息,贴着邮票,还盖了戳。大部分是李先生收到的,那些信来自于同一个人,叫做徐雅蓉。 最上面的那封却相反,寄信人是李先生,收信人是徐雅蓉,也贴着邮票,只是不知为什么被退了回来。 很显然,这是李先生的家书信匣。只是不知为什么会跟他一并沉在井底。 也许是李先生发现了沈曼怡失踪的真相,做了什么或是预备做点什么,然后打算带着信匣离开沈家? 闻时直觉信里有些东西,否则李先生不会违逆本能,对他写道:来找我。 他挑了李先生没能寄出去的那封信,先拆了。 教书先生斯文正统的字占满了纸页,跟扭曲的“沈”字不同,一看就是从小练出来的,有股书卷气。 *** 吾妻雅蓉,见字如晤。 你上回来信说受凉伤风,大半月也不见好,急得我舌边生了两处疮。不知这次收到信时,你身体好些没有,若是好转不甚明显,务必去南风里找曾大夫,让他再看看,抓个方子给你。别叫一些没谱的郎中给误了。 我这月仍回不去,沈家先生夫人迟迟不归,发去的电报也没有回音,实在走不开。19号是蔡姐忌日,眼看着也不远了,总不能丢下那一屋姑娘小子不管。你晓得的,我也同你说过,蔡姐走的那天,曼怡吓出了病,这几年状态并不见好,等到19号前后,怕是又要小闹一番。 你上次说,叫我随信寄张相片给你。我前天剪了头发,特地去了趟照相馆,认真照了一张附在信里了,不知比起去年,见不见老。 其他人的相片就不放了,上一回在沈家合照还是蔡姐在的时候,本想洗一张寄给你认认,但那张合照人并不齐,沈家先生夫人未归,煮饭的窦婆婆仍旧觉得照相会让人丢魂折寿,不肯入照。 说起窦婆婆,她当初见我们执迷不悟要照相,还好心给我们一人供了一盏福寿长明灯,时常去念些经文、添点油火,说要保魂保寿。结果没多久蔡姐就悬了梁。她那盏长明灯还在供着, 窦婆婆一直没撤,前天路过那个小屋,颇有些唏嘘。 刚刚封相片的时候,蔡姐那儿子阿峻来交他的功课,我这笔搁了一会儿,墨有些干,你将就着看吧。 说到阿峻……据说蔡姐是过过小姐日子的人,后来家道中落,死的死,走的走,吃饭活命都成问题,才来了沈家,也难怪她总郁郁寡欢。 这个阿峻本该是个少爷命,却到这些年才跟着我学一些字,文章勉强可以通读。有时想来,同样叫人唏嘘不已。 只是他这性子我不大喜欢,过于窄了。 …… 这之后,李先生又写了些日常见闻,都是琐事,也和沈家关系不大。闻时一目十行扫到最后,目光钉在了落款处。 那里有李先生写这封信的日期——1918年5月5日。
第47章 金翅 “1918年……”闻时低声念道。 “18年?”夏樵不敢多打扰, 但伸头看到这个日期还是愣住了,“怎么会是18年呢?日记里明明写的是1913年——” 话没说完,他抬头看到了谢问。于是想起来谢问之前说过, 笼里的话并非每句都是真的, 它们常会受笼主意识影响, 跟真相有或多或少的区别。 “日记都是人写的。”闻时头也不抬地说。 夏樵疑惑未消,但还是老老实实点了点头。 倒是谢问十分赞赏地看了闻时一眼,补充道:“有些甚至是故意写的,就为了给别人看, 比如你哥口袋里这本。” 他指着闻时牛仔裤口袋里卷着的日记说:“如果连里面的‘我’都是假的,那你还认真信它干什么, 哄写它的人开心么?” 夏樵连忙摇头, 一副自己说了蠢话的样子。 刚说服小樵,谢问话音一转,又觑着闻时说:“不过信也都是人写的, 半斤八两。” 闻时:“……” 这人就是来搅事的。 闻时抬起头,一脸麻木地看着他,然后把信折了,信封翻转过来,将带章的那块送到谢问眼皮子底下。 “看信戳。”闻时说。 这些细节性的东西, 其实没必要给人解释。毕竟解笼的是他,谢问那体质可参与不了, 就像夏樵或者其他人一样,知道或是不知道真相, 都影响不了什么。 但对着谢问, 他还是没忍住。 很难说清是出于什么心理,也许是不想显得自己太武断吧。 那信差点贴到鼻尖, 谢问笑着朝后让了寸许:“看到了。” 信确实是人写的,硬要说起来,跟日记差别不大,但信戳却不是。 之前闻时就说过,正是因为笼里的话并不全是真的,才要把所有细节信息都聚集起来,对上一遍,再来区分孰真孰假就容易多了。 因为就算是笼主的潜意识,也不可能顾到方方面面,撒谎总是有疏漏的。 信封的圆戳上就标有日期,1918年5月6日,退信的方戳上也有日期,1918年5月17日。跟信中李先生落款的日期对得上。 谢问拿了闻时手里的信,一边翻看一边问道:“日记上的时间是哪天?” 闻时从口袋里抽出日记本,翻到折角的那页。看到日期的时候,他蹙了一下眉:“5月19。” 谢问拎着信纸:“巧了,跟奶妈同一天。” 李先生这封信里并没有提奶妈究竟是哪一年去世的,但闻时看着日记,忽然意识到这个“1913年5月19日”恐怕不会是信手乱写的日子。 他又在信匣里翻找起来,这次目标十分明确——如果奶妈果真是那一年的那一天悬梁自尽的,那以李先生跟妻子通信的习惯,很可能会在信里提到。 李先生是个有条理的人,收到的信件都是按照日期排列的。闻时很快找到了五年前的那些,把5月之后的三封挑了出来。 他还没说明目的,谢问就已经抽了一封过去:“一人一封,看起来比较快。” 夏樵听到这话,也接了一封过去,但表情就很懵。 “知道要看什么吗?”谢问说。 夏樵脸已经红了,这个颜色很明显代表着不知道。 谢问的眸光从闻时脸上扫过,那一瞬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也许是唏嘘明明是一家的兄弟,差别却很大。 “看信里提没提奶妈过世的事。”谢问说。 夏樵连忙点头,拆起信来。 闻时刚张口就闭上了,省了解释的这一环。他也垂眸拆起了信封,片刻后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 谢问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弯着眼垂下目光,展开信说:“只许你一个人聪明么?” 闻时本该反呛一声或是索性不搭理,就像他惯常做的一样。但他盯了谢问片刻,忽然敛眸蹦了一句:“对。” 旁边“咔嚓”一声响,那是夏樵抬头的动作太猛发出来的。小樵震惊地看着他哥,一时间难以分辨他哥是吃错药了还是被盗号了。 谢问也看了过来。 闻时却没再开口,只是低头扫着手里这封信的内容。 这是李先生的妻子徐雅蓉的一封回信,信戳上的日期是1913年7月2日,信内的落款是1913年6月14日。 他扫到第二行就看到了关于奶妈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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