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若那些走动着人影,并非是人影,而是掩藏着獠牙利爪的猛兽。 那几名救下了阿爹的老者们此刻就在霄云殿中,与阿爹议事,她本以为他们不过是来要些好处,很快便能结束,可现在这样晚了,他们却还未离开。 他们究竟在与阿爹说些什么呢? 猜疑在心下打着转,让桃夭的困意都醒了一半,她叹了口气,收回了目光,加紧了回寝宫的步伐。 祁落还在那等她。 屏退了一众侍女后,桃夭利落地推开木门,又很快合上,三步并作两步地向内室走去。 青年的身影在霎时闯入了眼帘。 他背对着她,就站在木窗前。 窗外积雪未融,刺骨的寒意顺着席卷而来的晚风“嗖”地窜进了屋内,让桃夭身体一颤,忍不住“嘶”了一声。 “阿落。”她启唇唤他,不知何故,此刻她竟然觉得有些忸怩,垂落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裙裾。 青年闻声回过头来,颀长的身形陷落于血月微弱的光芒中,带着重叠的虚幻感。 他的眸色黯淡,深碧色的瞳仁似是覆上了一层寒霜那般,带着刻骨的冰冷,但那种冰冷中,却似乎交杂着茫然,与哀怜。 方才林间一瞥,已经足够让他认出,那道一闪而逝的黑影,就是他曾在鬼市中所见到的黑影。 根本就没有什么出手相救,源罗节上的那一切,从始至终都是神族长老的安排。 为的是骗取桃玄清的信任,继而达成他们真正的目的。 巫冢日后残破颓圮的模样仍是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这里将会发生什么已然无比明晰。 无论神族想要达成的是何等目的,他们最终都失败了,所以才不得不毁掉了整个巫冢,留下了最幼小,亦是最好控制的桃夭。 他们摧毁她曾经所依赖的一切,然后又装作救世主一般对她施以援手,教她忘记仇恨,教她心怀苍生,让她成为兼爱天下的神女,然后再利用她体内的护魂珠,去替他们找寻神器碎片,以达成他们卑鄙的私欲。 这一切,让他如何不恨? 可他却没有办法。 无论他如何尝试,只要是有关日后所发生的任何字句,他都无法说出,就连术法,书信,他都无法留下任何的痕迹,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日后她将一步一步地迈向那既定的残酷事实。 究竟该怎样做,才能救她?究竟该怎样做,才能让她不再经历那样残忍的回忆? 没有答案。 从来就没有答案。 他早该明白的,这里所发生的一切,就算再真实,也只是一场幻境,亦或是说,是掩藏于某处固有的记忆,他又怎么可能改变记忆中原本便会发生的事情。 但他不甘心。 包裹着蜜糖的毒药,祁落从未想过在某一日,连他也会沉溺其中。 沉溺于从前自己嗤之以鼻的幻象,甚至想尽一切办法去扭转这个幻象。 这里有着她柔软的过去,作为后来者,他从一开始窥见的便是经历过所有痛苦的她,是将过去的自己打碎过无数次又拼凑起来的她。 所以她坚韧、狠戾、果决,如荆棘般无畏。 那本是吸引着他的皎白月光,而此刻,他却恍然意识到,原来那并不是月光,而是每时每刻在回忆中焚烧着旧忆中累累伤痕的炙沸之火。 那些苦痛塑造了她,可她本就不必沾染上那些。 她不必坚韧,不必狠戾,不必果决,她只要成为她自己就好,无论是怎样的自己,天真、脆弱、哪怕胆小、哪怕无能,她都该成为自己。 她本该成为她自己。 可那些神族,却生生剥夺了这本该属于她的权力。 青年的眉心微微蹙紧,并没有出声说些什么,他只是远远地望着她,逆着月光,面容隐匿于黑暗中,让人看不真切。 眼前的少女亦是仰着头,与他四目相对,他看得出她此刻眸中的疑虑,也猜得出她在想些什么,可她注定得不到那个答案。 他兀自上了前,一步一步向少女靠近着,而后,他的步子停在了她的面前。 青年的眼底有着细碎而清亮的光芒,哀怜与迷茫自其间褪去,最终只留下如同汹涌海水般不住翻涌的情愫。 片刻,他张开了双臂,将少女轻轻揽入怀中,他的下颚抵在她的发顶,鼻尖充斥着少女身上馥郁的杏树花香。 那样冰冷而残酷的回忆中,他想给她一个拥抱,即便,那什么也不会改变。 再快乐一些吧。 桃夭。 即便他无法改变这里的任何事情,甚至或许都无法在这片回忆中留下任何东西,他还是奢望着,或许他的存在,这个所谓的变数,能够在那些日复一日如同心魔般啃食着她的残酷杀戮中,留下些什么温暖的东西。 他贪恋这片刻的温存。 “阿落……你……”桃夭被青年方才的动作弄得一怔,感受着自己此刻被他圈在怀里,她似乎还有些不习惯,微微动了动身子,下意识想要挣脱,却似乎被他抱得更紧了些。 鼻尖弥漫着青年衣衫上好闻的冷香,她听见他的呼吸仿佛有些急促,还住她身躯的手臂紧紧地贴合着她的肌肤,她的身体触电般地一颤,愣了良久,终于试探着靠向他的胸膛。 他在担忧着什么。她能感受出,从她与阿爹重逢的那一刻起,他似乎便有些不对劲。 可他究竟在担心什么?自己明明好好回来了呀。 桃夭有些不解,只当他如阿娘一般,只是对那时的情形感到后怕罢了。 她于是微微踮起脚,伸手环住他的后背,如同哄小孩一般,轻轻抚摸着他的背脊,轻声说道:”好啦,我不是好好地站在这里嘛,已经没事啦。” 青年并未应答,他们就这样无声相拥着,许久之后,他才将她放开,神情又恢复了往常,仿佛方才什么也没有发生。 忸怩与害羞的感觉这才后知后觉地爬上了桃夭的心间,她的两颊有些泛红,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又轻轻咳嗽了两声,不再说话。 良久后,起伏的心潮才缓缓平静下来,先前的的猜疑与不详却急不可耐地涌了上来,将她先前的悸动击得粉碎。 她再度感到了不安,与阿爹重逢之时,青年竭力想要告诉她什么的情形倏然浮上了脑海,她想了想,还是问出了口。 “阿落,那时你究竟想告诉我什么?” 她能明显看出青年似乎顿了顿,他的唇形翕动了几下,却没有给出她想要的回答。 “没什么。我只是太累了。” 闻言,她有些不可置信地望向他,似乎是不敢相信他此刻的变卦,但青年神色如常,她什么也没能发觉。 她的视线在他身上游离着,却突然停了一停。 血月之下,青年的身影似乎又淡了几分。 那样拙劣的回答,却在此刻一言堵住了她所有的疑虑,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逃避般挪开了目光,迫使自己不去注意那个方向。 只是因为在月光的照耀下看起来才会如此。她那样说服自己,如同往常般,用指尖碰了碰他的指尖,感受到触碰的实感后,那种怅然所失的感觉才褪去了几分。 “阿落,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的,对吗?”可沉寂了许久,她终是低声喃喃道,仿佛宽慰,又仿佛自欺欺人。 她明知道他的存在是那样的虚无飘渺,却一直刻意对那些迹象视而不见,她渴望从他的口中得到一个能够令她感到安定的答案,哪怕那只是谎言。 那一刹,似乎天地都变得寂无,只剩下他们两人,而后,她听见那道冷玉一般地声音在耳畔轻轻响起。 他说。“永生永世。”
第68章 迁离 自源罗节那日后, 因得祭祀时的救命之恩,那几名老者时常会来巫冢,大多是与阿爹在霄云殿议事, 不知究竟在谈些什么,阿爹竟是一反常态地不让她靠近了。 多日下来,老者们的身份也逐渐为众人所知。 老者们身为神族,与他们一同出自于古神桑泽一脉, 却是为较为偏远的旁系, 又互相分离了千百年, 故而与九黎一族在脉息上并不相似。但奇怪的是,他们既出自旁系, 其修为与能力本应远在九黎族之下,可他们竟能在源罗节上救下九黎一族的王君,这不禁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关于老者们, 族内亦是众说纷纭, 但更多的是对巫冢的担忧, 如今巫冢虽然再度启动了庇护之法,可随着那些老者的不断进出,难免会在某些时候使得巫冢的气息逸散,暴露巫冢所在的位置, 从而招致危险。 巫冢毕竟身负古神圣物护魂珠,又避世千百年,那些渴望夺取护魂珠的人早已急不可耐, 一旦发觉巫冢的存在,定会如豺狼虎豹般一拥而上, 将巫冢分而食之。 于是巫冢内部也划分两派,一派秉承避世的原则, 想上书王君,让其将那几名老者赶出巫冢,从而使得巫冢再次恢复完全的封闭,另一派则认为巫冢既然承了救命之恩情,便不能如此冷硬地将其赶走,应好好待客,多一个巫冢之外的朋友,以后也能够有个帮衬。 两派意见产生巨大分歧,也因此吵得不可开交,就连桃夭也有所耳闻。 对于那几人,桃夭并没有太大的感受,也许是因为年龄尚小,先前对其之怀疑早已随着冗长的时日而消失得一干二净。 抛开族内的传闻,那几名神族长老是尤为和善的,至少对她来说。 阿爹在办公时并不允许她靠近,但她总会乖巧地远远等在殿外的某处,直到阿爹结束办公后,她才会靠近霄云殿,每每这个时候,她便总会碰到刚从霄云殿内出来神族长老。 他们总是会停下来,笑意盈盈地叫住她,然后半俯下身,在她的手上放些东西,有时是些吃食,有时便是她从未见过的玩物或者用具,那些都是外界的新奇玩意儿,是巫冢从不曾有过的,她自然也很欢喜。 在她看来,他们与巫冢内总会塞给她好吃的的族人们并没有什么不同。 唯一偶尔会让她觉得不对劲的是阿爹,这些时日,每每她去大殿内找阿爹时,阿爹总有些出神,木然地望着某处,仿佛在思索着什么,眼底似乎都有疲惫,或是说,力不从心。 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脱离他的掌控。 但那种不对劲之感也不过是一时的念头,桃夭并未怀疑什么,只当阿爹只是因为办公久了太累了罢了,从未将此事与神族的那几位长老们联系起来。 他们是巫冢的救命恩人,又怎会害巫冢? 彼时,这样的念头几乎侵袭了九黎族的多数人,同样也包括她。 怀疑、信任、感激,无数种情感交织在一起,仿佛一张不安的巨网般网罗住整个巫冢,每一个人都带着审度的目光审视着那五位外来者,却因自身本性而纷纷给出了不同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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