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生从一开始便是无尽的黑暗,所以他残酷、暴戾,虚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他不曾感受过任何温暖的情感,也没有人教过他该如何去爱。 他在这一方面迟钝得可怕,几乎是麻木。 遇见她之前,他曾疯狂地痴迷于另一种极端,他享受下位者的崇敬,不安,与恐惧,那种带着惧意的强烈情感很好地弥补了他在情绪感知上的麻木,甚至让他兴奋。 像是蛇类在一圈一圈缠紧自己的猎物,漠然地欣赏着猎物窒息的过程。 死亡、恐惧对他而言一向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但这一切都在遇见她后尽数改变了。 心中的霜雪化开,只剩下如水一般温和的柔软。 他模仿着他人如何表达亲近、展露关切,他会因为她的突破而感到赞许,也会因为她身旁有着其他亲近者而感到烦躁,甚至嫉妒,同样也会因她而恢复平静,不自觉地猜测着她每时每刻的情绪,好奇她因何而落泪。 他们是那样相似却又不同的两个人,同样果决,同样狠戾,但不同的是,她向来都是良善的,而他却一贯阴狠毒辣,自私利己。 从一开始,他们便注定迈向的是相反的道路。 勾黎收回了思绪,逼迫着自己不再去想那些,而是如同那中年男子一般,将目光落在了女童的红扑扑的面颊上。 她睡得很熟,纤长的睫羽轻颤,圆圆的鼻头有时会像小猫一般有着些微的耸动,他几乎能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他的心下忽然一软。 妇人与男子交谈着其他的事物,不消片刻,男子望了一眼怀中熟睡着的女童,像是担忧自家女儿在此受冻,便扬了扬手,令侍女将小桃夭带了下去。 勾黎紧紧地跟在侍女的身后,迈向她的寝宫。 他看着侍女们将她放在了床上,盖上了温暖的锦被,才将殿内的烛火吹熄。 他这才靠得离她近了一些,站在她的床榻旁。 方才一路走来,都无人发觉他的存在,约莫是因为此处只是回忆,一切都是虚幻,但他还是更习惯与她独处。 女童翻了个身,抱住了身旁的枕头,嘴里还不住嘟囔着什么“饼……酥……好吃、好困……”之类的词。 勾黎不禁扑哧一笑,她改变了许多,他从未想过幼年的她竟是如此活泼,但随即,他的目光又冷了下来,怜惜与冷冽交织着。 是啊。她有着如此柔软的过去,本该一直这样无忧无虑下去,却在神族的利用下,变成了那般模样。 女童翻身之际,一片被角自她的肩膀话落在一旁,几乎是下意识担心她会因此着凉,他竟然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想将那片滑落的被角重新盖回她的身上。 但他的手却径自从那锦背中穿了过去。 对于这个结果他并不感到意外,他只是了然的收回了手,有些不可思议自己方才下意识的动作。 蓦然之际,床榻上原本熟睡着的女童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她用手揉了揉朦胧的睡眼。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翻了个身,正准备继续睡回去,但睡眼惺忪间,却突然瞥见自己的床榻之前,似乎有着一片黑影。 她摇了摇头,又重重地眨了眨眼,以为那不过是自己的错觉,可却在她用力眨完眼后,视野开始变得清晰了起来,随之变得更清晰的,是床榻旁的那道身影。 与她不同的是,在血月微弱的光芒下,那人的身影是半透明的,带着一种不真实感。 这一下,她几乎睡意全消。 “你你你你你……你是谁?”小桃夭霎时坐了起来,将被子往自己的方向扯了扯,试图用被子盖住自己的身影,声音颤颤抖抖。 随即,她开始顺着那道身影一点一点向上看。 眼前的男子身着一身玄衣,青丝半披半束,容貌昳丽而蛊惑,尤是眼下的那颗泪痣,令他面上冷冽的神情都变得柔和了几分,突然间,她好像不再那样害怕了,只是好奇地盯着他,等待着他的答复。 那人翡翠一般透彻的眸子此刻正与她四目相对,里面却有着诸多沉重的,让她读不懂的情绪。 勾黎怔了一怔,像是根本没料到她会看见自己,几乎是在听见她的问话后,他才能确定眼前的女童竟是真的能看到他。 他不明白为何会这样,但心下原本的寒冷却转瞬化开了,他俯下身,和她保持着同一高度,平视着她,旋即,他听见自己的话音顿了顿,一字一句,温柔又清晰道。 “祁落。唤我祁落就好。” 可笑的是,唯有在这种虚假的幻境中,他才能够卸下所有伪装,交付自己掩藏的一切真实。 但依附于谎言而生的爱意,又如何能得见天光?
第64章 虚无 “祁落……”小桃夭‘哦’了一声, 喃喃地重复着他方才说出的姓字,她紧接着垂下了眼睛,神色认真地思索着, 但还不到片刻,她又立刻抬起头来,小脸上中满是不情不愿。 “你……你不会是……阿娘新给我找的侍卫?”她小声试探道,眼瞳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地男子, 期待着他能够应下。 若是阿娘找来地侍卫, 倒是无碍, 但若是阿爹找来的……那就不太好办了。 可,在她满心期待的眼神下, 青年却摇了摇头。 小桃夭立刻如同打了霜的茄子般垂下了头,丧气道:“所以你是阿爹给我找来的术法老师吗?” 即使方才那一番试探之下,她心中已然能够确定那个猜测, 但她还是抱着最后一丝期望问出这个问题。 但这一次, 青年却没有回答, 反而,她瞥见他的眼眸中似乎带上了淡淡的笑意,就那样柔和地望着她。 他在笑什么?他没有承认,没有承认就是默认。该不会……他真是阿爹请来的?这一下, 这位九黎族的小帝姬,仿若真的失了神气般,蔫蔫地缩在被窝里, 不再去看面前的青年。 她还以为,在她气走了三位夫子后, 阿爹就不会给她再请新的了呢。 许是因为她身为九黎族王君的独女,亦是巫冢唯一的帝姬, 自幼便被众人娇惯着,便也养成了个贪玩的性子,学术法那样耗费心力之时,她实在是静不下心。 巫冢只要有阿爹阿娘在就好了,他们会好好地保护九黎一族,依她看,她根本就没有学习术法的必要嘛。 彼时,小帝姬如是想,曜黑色的眼眸中没有丝毫的担忧与不安,有的只是笃定。 她确信着她所认为的安宁会继续下去。 年幼的她自然不会知道席卷着杀意的阴谋很快便会向巫冢袭来,亦不会知晓继承了远古神力的九黎一族很快便会倾覆。 那时尚还无忧无虑的她只是天真地以为,巫冢会一直这般安定下去,如往常的无数个过去的日夜那般。 小帝姬眼珠一转,想了又想,像是终于有了主意般,她抬起眼睛,轻咳一声,刻意拉长了自己的声音,让自己显得严肃一些。 “既然你是阿爹找来的夫子,本帝姬可得警告你一下,这个月我已经气走三位夫子啦,你还是快些离开吧,反正你迟早也会被我气走的。” 她的话音顿了一顿,故意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道:“依我看,晚走不如早走,阿爹给你付的灵石,我也可以给你。” “两倍吧,怎么样?” 青年仍是没有应答,只是饶有兴致地盯着她,像是在等待她接下来的话语。 难道是开的价还不够? 见青年没有应答,小桃夭的话音弱了下去,她深吸了一口气,仿若做出了巨大牺牲一般,开口道:“五倍。五倍总行了吧。” 伴随着她的话音,她别过头去,默默翻了一个白眼,内心无比的肉痛。五倍的灵石,她可是攒了许久的,想不到这个男子竟然这样贪。 出乎意料的,青年仍旧没有出声。 这是还嫌她给得不够多?小桃夭有些怀疑人生。 见自己的报价居然还没有打动青年,她“嘶”了一声,心理斗争了一番,终于,再次自信开口道:“十倍!够多了的吧!再多一颗都没有了。” 她记得前一位夫子说,有付出才有回报,所以有贿赂就会有新的偷懒嘛,虽然这句话并不能这样用。 终于,她看见青年动了动嘴唇,可他却没有说出她想听的话。 相反地,他只是淡淡道:“我不是你的师父。” 他的话音停了停,又补上了一句,“但无论你想学什么,我都可以教你。” 小桃夭的眼神一暗,但又迅速反应过来什么似的开了口,“你说你不是阿爹请来的?” 青年点了点头。 “那太好了。”她长舒了一口气,随即,想到什么似的,她的眼中却有了几分不解,“你既然不是阿娘找来的侍卫,又不是阿爹请来的夫子,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仔细地端详着眼前的青年,却没有在他的面上找到丝毫熟悉之感。 巫冢居于偏安一隅,又受到神力保护,素来与世隔绝,从未有过外族入内的先例,可眼前的青年却让她感到无比陌生,她好像从未在族人之中看到过这张脸,难道他并非本族中人? “我好像从未见过你……”她迷蒙地喃喃着,“你为何会在这?” 封闭了千百年的巫冢中,第一次出现了陌生的面孔,这分明是极度危险的征兆,可奇怪的是,她却并没有感到害怕,反而,她似乎有一种莫名的安定。 她望着他的眼睛,那双深碧色的眼中宛若幽深的湖水一般,轻易便能让人沉溺其中,少顷,她听见他的声音轻轻地回荡在耳畔。 “因为,我们是彼此的朋友,所以我来见你。”他沉寂了许久,才低低念出这一句。 只能止步于朋友。 他们之间,哪怕在幻境之中,他都无法逾越半步。 “朋友?”她更加困惑了,“可我从未见过你。” 他们分明是第一次见面,他为什么会这样说? 女童微微皱着眉头,秀美的小脸上布满了困惑与不解,她一瞬不瞬地望着他,试图想在他那里得到什么答案。 血月的光芒从窗棱中探进屋内,倾泻在青年玄色的衣袍上,却是直直地透过其间落在了她的锦被上,她的注意力才又回到他半透明的身躯上。 他是虚无缥缈的,像是影子。 那一瞬,她几乎有这样的错觉。 可很奇怪,他的存在却能给她带来实感。 仿若他本就是陪伴着她已久的真实,也是他口中所说的,他们是彼此的朋友。 注意到女童再看他的身躯,似乎是怕吓到她,青年开口解释道:“我并不属于这里,也无法接触这里的一切。所以,你不要怕我。” 像是为了让女童安心,青年动了动手指,探向桌面的杯盏,他修长的手指意料之中地从杯盏中径自穿过,只留下一片虚无,他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没有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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