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的眸中有一瞬的错愕,然后是不可置信,她从未有过这般强烈的直觉。 可不知是逃避还是盲目相信,她强行让自己停下了那个不安念头,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说服自己,勾黎只是一个普通的人族少年,从她救下他的那一刻起,她就该明白的。 她给予了他朋友之间的信任,她不愿仅仅因为自己无端的感觉便去怀疑他。 但她厌恶背叛,她厌恶打破平静而安定的表像,那意味着她会失去曾有的一切,像从前一样。 所以她逃避所有可能看到那个令她厌恶的结果的办法。她明白这样做是危险的,但她莫名觉得在勾黎身上,她可以赌一把。 她赌他不会背叛。 某一瞬,原本压抑已久的记忆中,似乎有什么在不受控制地嗡嗡震鸣着,混杂着一众杂音,哭叫、嘶吼、雷鸣,倾盆大雨。 “阿夭……躲起来。” 她恍然听到这一句。 而后的一刹,桃夭即刻回过了神,仿若自己根本没有听见那句意念深处的话语,她竭力不让自己回想起脑海中的一切,但她曜黑色的瞳仁中,还是明显暗淡了一瞬,整个人都充斥着失落的气息。 少女低落的神情被勾黎尽数收在眼底,他微微偏过头,望向她有些失神的眸子,心中分明是烦闷的,那些噬骨的恨意也并未散去,他以为自己会如同先前一般,欣赏着她的不安,然后再对她此刻的脆弱假意关切。 一切本该如此顺理成章,但他却并没有。 她此刻脆弱的情绪并没有让他感到报复性的快意,在心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连他自己也不明白的情感。 同情,亦或是怜惜?他不明白。 这种感觉没有在他的心中停留太久,因为他无比清楚自己此行的目的,接近神女的目的。 他只要护魂珠。他不会再让任何无用的情绪再左右自己的判断。 待到他们四人在太极八卦图上站稳后,那副巨型的八卦图开始轰然下陷,这种快速的下沉似乎是无止境的,桃夭几乎都有些难以稳住自己的身体,但好在白缪及时扶住了她。 周遭是玄铁摩擦石壁的尖锐噪音,空气也随着下沉的进程而变得愈发阴冷。 终于在片刻后,下坠骤然停止,他们稳稳地落在了地面上,脚下的八卦图竟就这般消失不见。 桃夭的视线晃了晃,似乎还有些不适应平稳下来的身体,好半晌后,眼前的一切才缓缓聚焦起来。 无数盏绣荧灯环绕在周围的石壁上,在地面投下跃动的光纹,此处异常空旷,向四周延伸开来却望不到边际,连带着上方透明的穹顶都仿佛隔了千丈之远,宛若置于真正的苍穹之下,而非一方小小的地下城。 耳畔有银铃轻响,与人群的嘈杂交织着,桃夭越过眼前窜动的人头,一眼望到了一块硕大的绸幕。 那块垂幕呈暗红色,就那样悬挂在不远处的看台上,将后方的一切尽数遮挡,随后,不过一刹,先前那道银铃声再度响了三下,台下原本吵嚷声在一刹回归了寂静,众人皆屏息凝神,抑制不住地仰起头来,眼神狂热地盯着台上。 而那种狂热的眼神里,却不是寻常的渴望,而是一种近乎疯狂的渴求。 桃夭不禁有些狐疑,她于是也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沉默地等待着。 片霎,那块硕大的垂幕无风自动,向左右缓缓拉开,看台上云雾环绕,稀薄的云雾向四周缓缓散开,恍如仙境,银铃声开始愈加清脆,而后,几个人影在依稀的雾气中渐渐显形。 羽扇轻摇,舞女们面蒙薄纱,薄如蝉翼的纱裙勾勒出她们曼妙的身姿,她们的身后似乎有什么在缓缓翕动着,却几乎与云雾融为了一体,让人看得并不真切。她们轻笑着,台下的买客们便失了神。 一颦一笑,便能夺人心魂。 那种噬魂夺魄的美似乎能从眼底直侵内里,极具倾略性,只一眼,便能让人着了魔般定定地挪不开目光,连桃夭都忍不住怔了一下,好半晌才缓过神来。 舞女身畔的雾气更加稀薄,看台上如翳一般的朦胧散去,然后,有什么素白的东西缓缓翕张着,在猝然间闯入了眼帘。 那一刻,桃夭瞳孔骤缩,目光骤然从她们的身前挪到了背部。 她这才发觉,舞女背部的素白,竟然并非是衣饰,而是——一对羽翼。 一对完整的,缓缓翕张着的白色羽翼,这一刻,桃夭几乎能看清羽翼上每一片羽毛的纹路。 一种诡异的熟悉感顺着记忆的藤蔓缓缓攀爬上来,不知是否是错觉,就在她凝视羽翼的那一瞬,似乎有一丝极其薄弱的黑气从一旁快速逸散开来,只一霎那,便消失得干净。 她下意识便想追随那黑气而去,可它逃逸的速度极快,她甚至都没能抓住它的任何行迹。 桃夭有些懊恼地皱了皱眉,目光再度回到了看台上的舞女身上,她盯着她们翕动的羽翼,眉心蹙得愈发紧,心下猜疑骤起。 那些舞女身上的羽翼,分明就是羽族的特征,可她明明记得根据古籍记载,妖界的羽族早在万年前便已然绝迹,有关羽族的一切也只是如同传说般流传于世人口中,这个古老的族类早已成了如同神话一般触不可及的存在。 可现在,就在她的眼前,在萨雅帕郡的这个鬼市中中,竟然让她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那早已绝迹万年的族类。这怎么可能? 还有那黑气……桃夭抿紧了唇,方才它的速度实在太快,她几乎无从感受和追踪它的踪迹,可那熟悉感却仍是清晰地萦绕在心间,分毫不减。 她迫使自己收回了神,凝眸望向看台,黑气既已经逃逸,她也失了它的踪影,便暂且先不去纠结那黑气之事,眼下更重要的是弄明白绝迹了的羽族为何能再度出现。 羽族在万年前遭受天罚,全族尽数覆灭,受天罚者不可以任何方式复生,所以他们是绝无可能再度出现的,桃夭沉思着,敛了敛眸,还是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小师妹。”白缪的话音让桃夭陡然回过了神,她并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桃夭往看台上看,一旁的林青州亦是如此。 看来师兄师姐也发现了台上羽族的不对劲。桃夭顺着他们的目光点了点头,表明自己也发觉了。 他们都心照不宣地在等待着同一件事。 台下的买客们仍是在无止境地竞价着,面色涨红,甚至连眸中都是充血的状态,买客们的声音是沙哑的,却又带着野兽般的尖锐,他们几乎是嘶吼着叫出自己的报价,这并不像是一场拍卖,仿佛是兽类野蛮地争夺。 终于,在一炷香后,拍卖结束了,仿若被蛊惑般的狂热从买客们的身上如潮水般渐渐褪去,他们如木偶般迅速平静了下来,回归了正常。 而后,一名守卫装扮的人从看台旁站了出来,他一言不发地站在了看台左侧的甬道入口,向最终得手的那批买客做了一揖,然后做出了“请”的姿势。 那些拍卖得手的买客们忙欣喜地从人群中站起身来,快步跟上守卫的步伐,一行人就这样浩浩荡荡地向甬道内涌去,像是密集的蚁群。 直到队列的末端剩下几名落单的买客,桃夭一行人才跟了上去,他们随着买客一起迈进了甬道,然后在某个无人注意的拐角,他们一齐施法,几名落单的买客在顷刻间便昏了过去,身影亦是在瞬时消失不见。 这种法术只会让他们在此暂时隐形一段时间,伤不到他们的性命。 随后,桃夭一行人则顶替了那些买客原本的位置,不动声息地混进了队伍。 拍卖已然结束,买客们前往的地方只可能是某种秘密的取货点。他们一行人已然发现了羽族的古怪,只要顺藤摸瓜,说不定在取货点处能发现更多的线索。 看台上的那些羽族,究竟何以“重生”?
第26章 伪善 甬道内的空气阴冷而滑腻,让人联想到攀附在青石板上的潮湿苔藓。 不知行了多久,前方的守卫骤然止住了步伐,他幽幽转过身来,逆着石壁上的烛光,神色颇是古怪,就那样怪异地扫视了一眼身后的众人,然后压低了声音,仿若在避讳着什么。 “记住,前方的石壁不安生,经过时无论听见任何声响都切勿回头。”身后的人群在霎那间似是有些骚动,像是不信,又像不安,他忙把食指竖在唇中央,作出一个噤声的手势,接着冷哼了一声,“到时若是有人出了事,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们。” 他的声音极低,唯恐叨扰了什么,在说完这番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警告后,他就立刻回过了头,一刻也不等待地急匆匆地向前行进着。 桃夭已经到了队伍的中段,俨然和一众买客们融为了一体。 越过人群向前望去,守卫前方的石壁与他们此刻身畔的石壁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一眼看去很难发现有什么不对劲之处,甚至没有任何诡异的气息,仿若眼前那块冗长的石壁,仅仅是一块普通的墙壁罢了。 但桃夭还是明显地感受到了一丝不适感,仿佛被无数双锐利的眼睛盯上一般,那种赤裸裸的窥探感让她不禁皱了下眉,这让她几乎有一种错觉,眼前的石壁,是活物。 守卫的警告不可能是空穴来风,此处的石壁,一定有古怪。 她瞬时凝下心神,放慢了脚步,纷杂的人群错开她的身子向前走去,而她只是缓慢地一步步向队伍末端靠近,然后,她轻轻在指尖捏出一诀,向白缪和林青州传递了心音。 师兄师姐仍旧按照原计划跟随那些买客前往取货点,至于这片石壁,便由她带上勾黎一起来验证这片石壁的古怪,他们分开行动,说不定能尽快破开羽族的谜团。 早在勾黎靠近甬道的那一刻,他便敏锐地感知到了前方石壁的不对。 那里的气息尤为古怪,是浑浊的,仿若有一众什么鲜活的东西拥挤在一起,他几乎能感受到它们微弱的呼吸声。 他开始凝神聆听着,原本沉寂的耳畔在某一瞬间骤然捕捉到了一丝极其轻微的声响,他能分明地感觉出,此时此刻,有什么正在身旁的石壁中窸窸窣窣的蠕动着,那窸窣声极小,重叠在纷沓的脚步中,稍有不慎便会被人忽略。 但那还是被他精确地捕获到了。 勾黎有意放慢了脚步,他偏过头,循声望去,眼前的墙壁如同任何一面正常的石壁般,静静地立在那里,没有任何的异动,仿若方才的声响只不过是错觉。 他冷然的眸中蓦然勾起了一丝兴味。 低劣的伪装。他倒要看看这堵墙的墙壁后,究竟藏着些什么东西。 他于是饶有兴味地停下了脚步,熙攘的人群从他身侧穿梭而过,而他只是在心间默默倒数着,感受着那股浑浊的气息越来越强烈。 然后,他轻轻动了动手指,自队伍末端,一名买客的身影顷刻间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桎梏住,就那样惊恐地定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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