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尾有一点笑纹,眼里的光温和得像许多年前近月山上秋日的月色。 他想起那年深秋,他捡回来一个倔强的小少年。 那个少年年纪很小,胸怀却很大,装了太多的事,想救太多的人。 他的心没少年那么大,可是他的心肠比他软,舍不得他失望,舍不得他掉眼泪,也舍不得他回来的时候看到这世间还是一片狼藉的模样,所以那些他本不放在心上的事,他也替他一并管了。 好在,如今这世间,已经是祥和太平的模样。 不用他管了。 他也没力气管了。 他唯一的念想,只是最后再陪陪那个少年。 楚庭像是发了会儿呆,葛丰以为他已经不会回应自己的时候,他忽然轻轻叹了口气:“不一样。唐嘉阳替我把他养到这么大,替我对他好了这么多年,这是我和乐乐欠他的恩情,得还,得还得干干净净的。” 上一世的唐嘉阳是跟唐加乐一个师门里长大的,有些两小无猜的意思在里面。那一世的唐加乐总说小时候唐嘉阳待他好,滴水之恩要涌泉相报。 他没陪他长大过,最不喜欢他说这些小时候的故事,连带的,也不那么喜欢故事里的人。 楚庭的心眼,说小不小,说大也没有多大。 就是这么点小事,他就斤斤计较地记到了现在。 后来楚庭觉得好像跟葛丰又零零散散地说了会儿话,靠在椅子里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葛丰不在,大概是上二楼去料理唐嘉阳的事情了。楚庭摘下身上的毯子,拉开门,就看见坐在外头台阶上等着的小淼和一个穿着粉橙色衣裳的小姑娘。 那是小淼养的月季,最近刚刚化形,还不大稳定,有时四肢已经变成人的手脚,头还顶着个花苞,有时倒是长出人脸了,手指却是一团叶子。 怕吓到人,院子里有生人的时候,小淼一般都把她藏在房间里。 小月季今天化形到得化不错,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的。 楚庭走出来时,随口夸了一句,小月季和小淼都开心得不行。他看着小孩儿高兴的样子,总是会想起以前的唐加乐,于是也跟着高兴起来。 一片祥和里,小淼一骨碌爬来,蹬蹬蹬跑到楚庭面前:“庭哥,芙蓉亭亭主来了。说是你前几天发了急令请她过来的,现在在前院厅里等着呢,你现在去见她吗?” 终于来了。 楚庭松了口气:“你直接带她来这里,我在二楼等她。” 作者有话说: 周六见~
第十六章 藕人 尘世间的活物,皆有魂魄。 魂分三缕,生魂统生死,觉魂主感知,灵魂掌智慧。 人一般是三魂俱全的,而其他的活物,往往只具备其一或其二。比如动物只有生魂和觉魂,历生死,知饥渴,但没有人的爱恨痴嗔,又比如植物,连觉魂都没有,只有一缕生魂系着它们的生死。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原身是植物的妖修行不易,相比原身是动物的妖,他们想修成人型,往往要多上上千年。 所以,楚庭对原身是植物的妖,总是会多些青眼。 而芙蓉亭亭主素蕖的原身是一朵白莲,在千年前人族与妖族激战后堆着尸山血海的深潭里长出来的白莲,开花时依旧皑如白雪,当真是出淤泥而不染。 于是,楚庭对她又更多几分尊敬。 素蕖当然不是第一回 到芳华里。 与其他二十四亭亭主一样,每一轮甲子,她都要来见楚庭一回,说说自己掌管的芙蓉亭最近一个甲子发生些什么事,或是有什么棘手的事,问问楚庭的意见。 总之,她对芳华里并不陌生。 可被引进庭院深处,于她是第一次,于其他亭主恐怕也不是太常见。 楚庭和葛丰在小楼里等她。 相识了上千年的老熟人,倒也没太多客套。楚庭请素蕖跑这一趟,无非是看中芙蓉亭的雪莲洁净,扎在淤泥里的藕段洗净了,是雪一样干净洁白,他想跟素蕖讨几节难得的雪藕,搭出一具干干净净的藕人,造出唐嘉阳一模一样的躯壳来。 用藕段塑人身的法子自古便有。 素蕖的原身就是莲花,芙蓉亭的莲花荷花也多,目知眼见的,她对藕总是要比别人要熟悉的,又兼她本就精于此道,楚庭将这事交到她手里,可以放一万个心。 果然,素蕖在唐嘉阳床边绕了几圈,已然是成竹在胸,只跟楚庭要了三天时间。 在素蕖用自己千里迢迢带来的雪藕照着唐嘉阳的模样搭构躯壳时,在外奔波许久的唐加乐被楚庭叫了回来。 毋庸置疑,最熟悉唐嘉阳的人,除了唐嘉阳自己,就是与他形影不离的唐加乐。 由唐加乐来控制素蕖造出的唐嘉阳躯壳,再合适不过。 “这事没你以为的那么容易。”楚庭盯着唐加乐,神色严肃,“到时候我们会把你的魂魄取出来,放入用雪藕做的新身体里。这对你来说是全新的身体,你必须尽快熟练地控制它,并利用它假扮唐嘉阳,参加粉丝见面会。这个过程有点类似小孩学走路,但你的时间不多,从你进入躯壳,到见面会开始,中间最长只有一周的时间。” 一个婴儿三四个月学会翻身,七八个月学会爬行,十个月左右会站立,一岁多才会行走,用了整整一年时间才慢慢学会掌控自己的身体。 而这个过程在唐加乐身上将被浓缩成短短一周的时间。 但这并不是楚庭最担心的,他纠结犹豫这么些天,才最终决定让唐加乐的魂魄进入那具躯壳操控它,究其原因,还是不放心整个过程中唐加乐要面临的风险。 楚庭把所有担忧都摆开了来讲:“魂魄要脱离原来的身体进入到别的躯壳中,在转移过程中,或在新的躯壳里,它都可能受到损坏,也有可能被外物影响或被阴邪入侵,你的魂魄可能在体外就散了,也可能因为各种原因无法归体。尽管我们已经选了最洁净的雪藕来搭建新躯壳,转移魂魄的过程我也都会在场,但没有人能保证可以万无一失。” 楚庭罕见的不苟言笑:“除此之外,魂魄离体后,你的躯壳无知无觉,十分脆弱。所以你必须把你的躯壳交给我保管,防止有人趁虚而入,毁损你的身体。” 楚庭前面提到的顾虑唐加乐还能理解,可最后这一段听完,他颇不以为意:“我就是个寻寻常常的普通人,怎么会有人无聊到故意毁损我的身体?只有不把我丢在大街上吓人就行,应该不需要有人特意保管吧?” 楚庭淡淡看了他一眼,不容置喙:“必须把你的躯壳交给我保管,这一点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否则,唐嘉阳的见面会现在就可以取消。” 不就是一具普通成年男性的身体吗?放在哪里不是放。 这人怎么还急了? 唐加乐听出楚庭的语气不善,这个节骨眼上没必要同他起争执,耐着性子解释:“我不是不交给你保管,我只是疑惑,谁会没事破坏我的身体?” 楚庭紧紧盯着唐加乐,琥珀色的眸光是前所未见的阴沉。 他好像想说些什么,迟疑了半晌,却只沉声带过:“以防万一罢了。” 在素蕖制造躯壳的三天里,楚庭不再允许唐加乐出门。 他陪着唐加乐一整天不间断地观看唐嘉阳各种场合的视频,在唐加乐行动自如时,就开始训练他有意识地把自己想象成唐嘉阳。 唐加乐在芳华里的卧室就在楚庭卧室的隔壁。 他入睡前,小淼会端过来一碗汤药,那药腥苦难咽,他尝了一口就推脱不想喝。这事被楚庭知道了,楚庭每天都来他房里盯着他喝下那碗又腥又苦的药,才会安心离去。 每天夜里,唐加乐喝下汤药后躺在床上,总能听见门外响起一阵悠悠笛声。 他知道那是楚庭,可他每每喝过药后都是睡意昏沉,一首曲子没有听完,已经昏昏睡去。 三天后,素蕖果然交出了一个真假难辨的唐嘉阳。 藕人版唐嘉阳也被放置在小楼二层,三红和四进临时找了张铁架床把它平放上去,就摆在真人版唐嘉阳旁边。 两具身体,大到身高,细到眉眼,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 唯一的一点区别,是真的唐嘉阳昏睡了一个月,身形肉眼可见的要单薄消瘦一些。 到了要移魂的时候,楚庭支开屋子里的其他人,只留了葛丰一个。 他推着唐加乐在屋子里的沙发上坐下,弯下身把一杯温水塞进他手里,神色是这几天里难得的温和:“别紧张,喝点水,准备好了告诉我。” 一切顺利,终于到了最后这一步,唐加乐觉得,楚庭的心情看上去比他还要好。 唐加乐没觉得多紧张,抿了一口温水,将水杯放在茶几上:“开始吧。” 楚庭点头,挤在他身边坐下,伸出两条修长的手臂轻轻将他环住。楚庭的一只手绕到唐加乐后脑处,轻轻把他的头按在自己肩上,像哄孩子睡觉般,抚着他的脊背。 “放松点,睡一觉就好了。” 说话的低沉柔缓,像是深深山谷的一条静谧河流,不疾不徐地流了千万年。 在楚庭的拍抚下,唐加乐渐渐有了睡意。 半梦半醒间,他感到楚庭拥抱着他的手臂突然收紧,他在他怀里被搂得更紧更牢了。 来不及思考这是为什么,唐加乐只觉得头顶骤然炸开颅骨被撕裂开一般剧痛。像是被牢牢禁锢在座椅上乘坐过山车一般,他的身子猛然一轻,连心跳都缓了一拍。 唐加乐好像看到自己张了张嘴,却连已经蹿到嘴边一声轻呼也没有发出来。 可是,眼睛和嘴都长在脸上。 这里没有镜子,他是怎么看到自己张了嘴的呢? 于是,唐加乐发现自己漂浮在半空中。 他不仅能看见自己,还能看见楚庭和葛丰。 葛丰皱着眉头站在沙发前,爬满皱纹的手掌抵在他的头顶。 他的身体自始至终都被楚庭抱在怀里,刚刚经历剧痛的身体在楚庭怀里不受控制地痉挛颤抖着。楚庭像是想喊他的名字,可淡白的唇动了动,还是抿紧了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只是更用力的抱住他,像是这样就能替他挡住所以疼痛一般 。 可是,他其实已经不疼了。 毫无预兆地,有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将他从沙发旁拉开,眼前开始有黑雾翻腾。 在唐加乐的意识被彻底吞噬前,他好像看见楚庭浓黑的眼睫上挂了一颗水珠。 那是眼泪吗? 楚庭哭了? 楚庭为什么哭呢? 是,因为他吗? 唐加乐不能理解,只是萍水相逢一场,楚庭怎么会为他流眼泪呢? 他更加不能理解,只是萍水相逢一场,他看到楚庭的眼泪,为什么心口会发酸发疼呢?甚至于,他现在只是一抹游魂,也能感知到心脏处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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