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端拦住着急向前一步的何月竹,“安心,是青焰。” 青焰似乎对人无害。隔着熊熊燃烧的青色,何月竹能看到两团影子,是吴镇明抱着吴明。 老人连连呼唤爱人的名字,从焦急到绝望,从嘶吼到哽咽。 吴明抬了抬手,“吴镇明。就连三弦,也是你...吗。” 它最后能做的是让一把三弦出现在老人脚边。 吴镇明颤颤巍巍拾起三弦,架在肩上,抬起手弹拨。 可四十五年过去,他的手指早已不复少年时灵活,也早已忘了那首乐曲的谱子。老人只是断断续续地、艰难而迟钝地弹了几个音,根本连不成曲,更无从谈起像当年那样打动对方。 吴端轻声说了一句“时候到了”,便摇起三清铃,以“太上敕令,超汝孤魂”为起始,吟起往生咒。 老人满脸皱纹旋在一起,内心的痛苦挣扎完全写在脸上。 在金色的光点中,他又拨了几下,最后无所适从地依着三弦,老泪纵横。
第65章 距离和死亡是爱的障碍 结界散去,三人回到现实的阁楼。从窗子能眺望到远处海面的一角,熹微的晨光轻柔划破天幕,几艘出海的渔船在海平线若隐若现。 何月竹有些恍惚,一看手机,竟然已经是大年初二的清晨。 吴镇明坐在原地。吴明被超度后,老人便持续处在一种失神与木然的状态中,好像失去了一切生存的意义,全然如行尸走肉。 何月竹轻声感叹:“或许,世界上最无法释怀的,就是夹带愧疚的爱。” 余光里吴端似乎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看我干嘛。难道我脸上有东西。 何月竹拍了拍外套上的灰烬,能预想现在的自己应该满头满脸都是灰。 “吴端,我是不是浑身脏兮兮的?”他指了指自己的脸。 “嗯。”吴端擦去他鼻尖的熏黑,“是泥巴虫。” “真的哇...?”何月竹摸口袋找纸巾,却摸出一个圆圆的冰冰的玩意儿,他摊开掌心一看,是块手掌大的小镜子。镜子里倒映的他脸上一尘不染,什么都没有,“明明这么干净。” 吴端却一怔,温声:“给我。” 何月竹点点头,把镜子递给吴端时才意识到,这莫名其妙出现在他口袋里的镜子估计是阿明的魂器。 而吴端看着那面镜子,神色几乎显而易见沉重了下去。 何月竹歪歪脑袋,刚想开口问怎么回事。 吴端却忽然看向窗外,“看这天色......馋虫也该叫了。” 话音刚落,何月竹肚子就特别听话地“咕咕”叫了起来。 “啊——!谁是馋虫!” 何月竹又羞又气,想赏吴端一记,可刚一对上视线,他就自己哄好了自己。 吴端藏起了刚刚涌起的沉重,现在只是带笑看他,笼在绛紫色的朝霞中,与平时调笑的神情并无二致。但可能是这片暖和的霞色使然,眼角多了些温度。 “快去找些吃的。”吴端揉揉他。 “那你呢?” “我找吴家人聊聊。” “噢...。”何月竹看了一眼老人,“那他呢?” “别管他。自会有人来收。”尸。 目送何月竹走下塔去,吴端双手背在身后,收了一切多余的表情。只是注视吴镇明。 老人被那双黑洞般的眸子死死盯着,骤然回过神,“你、你要做什么!?” “哦?”吴端面无表情,话里却有一丝笑意,“我要做什么,取决于你做过什么。” “你大不了就是杀了我!”老人也怒,“你还能干嘛?!” 吴端笑道:“还能怎样?你自会知道。” 何月竹走出高塔,外面居然聚了不少围观群众。还有一堆使用过的消防器材摆了一地,看来他们成功救了地下室的火。 这些吴姓群众看着何月竹没事人似的走出来,几乎无法掩盖震惊与诧异。后者被盯得浑身不自在,但也只能硬着头皮迎着众人视线往外走去。 没走几步就被吴景夜拦住,“月竹,道长...?” “在阁楼,吴镇明也在。”何月竹言简意赅,吴景夜与她身边吴景明瞬间懂了。人群渐渐围了上来,关切何月竹有没有受伤。 而何月竹只想找点吃的,然后把一切反锁在吴端的水榭外头。 好不容易挤出人群,他逃似得回到水榭,发现门口已经摆着一个豪华大气的提梁食盒了。把食盒抱进水榭,合上大门才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 食盒第一层中式早餐,第二层西点,第三层则是果蔬饮料。 何月竹一边填肚子,一边想这两天发生的事。 真是接二连三,应接不暇。 全身心都累坏了,何月竹想立刻泡进浴缸的热水里。 他进了浴室,看到镜子里的自己,顿时大吃一惊。 现在的他完美诠释了什么叫“灰头土脸”,吴端的形容精准无误,他就是一头在炭灰里摸爬滚打好几圈的泥巴虫。难怪刚刚吴家人那么关心他,他就和从火葬场焚化炉里爬出来没两样。 搞什么。刚刚那个镜子怎么照得我那么干净。 何月竹不明所以,但它既然是魂器,可能就不是一般的镜子吧。 水榭浴室里所有洗浴用品都备得相当齐全,甚至还有不同牌子可供选择,而且全是未开封。何月竹打开镜后柜,希望找些洗面奶。 他随手拿了瓶造型就很像洗面奶的黑色玩意,拆开塑料膜,挤了点在手心。 但...他手指搅动几下,没有泡沫。 总感觉不是啊。 冰冰凉凉的,滑滑的,黏黏的,胶状物。 这是什么东西。 他翻到背面看说明,匆匆一扫就被几个小字吓得浑身激灵。骂一声支支吾吾的“靠!”,一边脸红一边心说,居然还准备了这么好的东西。 就在他琢磨用法的时候,裤子口袋里手机响了。 他提起裤子,接了电话,是他老板。 “小何,你没事吧?你在干嘛?” “呃。我没在干嘛。”何月竹立刻转移话题,“倒是你,你没事吧!?” “我有啥事啊。既然到了医院,就干脆做个全身体检呗。”吴老四语气紧张起来,“我都听说了,我三哥差点把你烧死,真的吗?!” “你知道了?”何月竹叹了一声,把事情一五一十说清楚,包括他在结界里见到了吴明,“还好最后没事。” 吴老四听罢沉默许久,艰难说:“小何,你知道吗。我们吴家有个祖训,太爷爷传下来的。” “什么?” “祖训就是,千万、千万、千万,千千万万不能动道长珍视的东西...” 何月竹瞬间懂了,也懂吴端说的聊聊是聊什么了,“你想让我劝吴端放过吴镇明...对吧。” 吴老四大骂:“对啊!我真他妈服了他了!”他骂了吴镇明好久,最后说,“小何,他到底是我三哥啊!我还有个九十岁的老母,她要知道了,怕不是直接——!小何,我三哥对你干的事,我们一定给你个交代。咱们可以交给法律,你怎么告他都行!” “告他...。”何月竹心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吴家的能耐吗。吴景明就是局长,吴镇明还有精神问题,保出来不是轻轻松松,简简单单。 “总之啊,真的不能把他交给老祖宗!” “吴端难道、会杀了他...?”不论如何,夺人性命都不是小事。更何况,吴镇明也救过他一命,说到底还是被阿明教唆了。 吴老四噤若寒蝉,“没有死那么简单...真的。小何,你信我。” 何月竹讶异“啊”了一声,什么叫没有死那么简单。“好吧...可是,我也未必能改变他的想法。” “你就哄哄他,让他开心开心,人一开心就容易忘事,对吧?” 呃。 何月竹挂了电话,摸摸耳珰:“吴端——。” 这里离旧宅很近,耳珰能传到声音。 何月竹还以为会听到什么怒气汹汹,然而和想象的完全不同。对方语气里竟然听不出一丝怒意。 “嗯?” “你...呃...你在干嘛?” 吴端却避而不谈,反问:“吃饱了吗。” “吃饱了。不对,你能不能来水榭呀?” “怎么了?” 何月竹心说,如果他直接说别杀吴镇明,一定会暴露老板的。 那只能想想别的借口。他左思右想,想到一个特别合情合理合适的,“我想你了。” 他的语气异常真诚。就是单纯想你了。 “...。等等。” “就现在!等不了了!” “...。” “吴端?” “在过去了。” 何月竹把自己的脸蛋洗干净,在浴室里等着,心跳得飞快。他刚刚听到有人开门进水榭了。 他把浴室门推开一条缝,本来是想张望张望情况,却直接对上门外那人的视线。 何月竹把门缝推得大了些,“你来得好、好快啊。” “怎么了?突然要人陪。” 何月竹咧嘴一笑,视线左右乱飘,又抓了个理由,“我、我不敢一个人洗澡...。” 吴端似笑非笑,“真的吗。” “真的!你知不知道,昨天晚上我差点被溺死了。” 道长沉顿,“我...知道。” “还好吴镇明他救了我。可能是他良心发现吧。” 何月竹是想暗示吴端放人一命的,然而后者眉眼间逐渐笼起薄薄一层阴云,但分明不是怒意。而是某种近似于愧疚、懊悔的低落。 吴端推开门,走进浴室,反手把门合上的时刻,何月竹总以为他会把他按在门后吻,或是架他上洗手台。然而都没有,只是摸摸他的脑袋,“抱歉。” “怎么道歉了?” “是我失算了。总以为已经万无一失。” 各种阴差阳错,谁能想到。就像你只是去替人驱邪,我就差点被溺死;你都给我留了书信了,最后还会被换掉。何月竹宽慰笑道:“没事的,我还好好的呢。” 吴端苦笑着,“如果又失去你,我…。” 何月竹垂下眸子,向前一步抱住对方。不论结局如何,确实很险很险。自从和吴端相遇,惊心动魄与生死一线好像成了家常便饭。 吴端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 何月竹睁大双眼,“什么为什么?” 吴端不说了,把他往浴室深处轻轻带了一下,“安心洗吧,我在这。” 浴室很大,何月竹往前走了好几步,回头望见吴端双手抱胸背靠浴室大门。视线一直跟着他,好像真的在守着什么。 何月竹拉开外套的拉链,脱下,挂上衣架。又解开米白色针织衫的三颗扣子,脱下,挂上衣架。 他想,有吴端看着,什么都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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