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里红烛摇曳燃着,将正中吴端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的黑发被精心打理过,一丝不苟高高挽起,别着一枚精致的赤色五斗星冠。且身着一件何月竹从未见过的古式绛红锦缎法衣,两道下摆一直拖到地上,仿佛夕照映着飞鹤翎 何月竹有时候笨笨的脑袋终于把这两天遭遇的一切串了起来。 突如其来却戛然而止的工作。 吴端话中的若有所指。 无事献殷勤的吴家人。 原来,一切都是为了...此刻。 他真笨啊,吴端不在这里,还有谁会在这里。 他们这一带有除夕夜送旧神、接新神的古老传统。普通人家往往由家中最年长者来办,富贵人家则会请道士作法,吴家除了吴端,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吗。 何月竹又想到吴老四的说辞,顿时生气,拍了一把雕栏:说得那么严肃,居然是骗我的! 为了把吴端请来,吴家人竟然朝他下手了。 他不过是吴家钓道长上钩的鱼饵。可道长,还真被他钓来了。 感觉脸颊在隐隐发热,何月竹伏在栏上,朝下望去。 越看,那热流越是烧,一直烧到耳根。 他知道吴端是衣架子,不论合不合适,什么衣服在他身上都会提好几个档次。可他现在才知道,当衣着与道长相衬时,竟能看得观者心惊动魄、神醉魂倒。 吴端很少着装纯黑以外的颜色。今日这件红色道袍想必是吴家倾尽财力为道长量身定制,金丝绣纹熠熠生辉,珠串玉坠烁烁明朗,吴端在摇曳的烛火中,宛如赤色星辰落于尘世。 这绮丽的绛红披在吴端身上,何月竹忽而回想起那夜梦中的婚袍。同样张扬的大红,那是俗世烟火气,烧着红尘情爱的温度;而此时,是九重天外的荧惑星宿,睥睨人间。 天地昏黄,夜色朦胧,白头鹎扑朔翅膀,轻轻落在雨檐。道长双手交叠握在颔前,手中持一枚召遣神将的敕令木牌。他双目沉沉闭着,眉宇的轮廓被影子描得更加深刻,骨骼起伏,线条凌厉。 大堂里肃穆无声,上百人毕恭毕敬伏跪在地,等待道长赐福。 戌时四刻,月照当空,吴端向前平举敕令牌,一字一句念出祷词: “上祭天地,下致万神,禳灾解厄,请福祈恩。” 随他话音沉沉落下,香灯杆燃起九盏烛灯,奏乐声起。 洞箫悠远神异,三弦点点阵阵,在这沾着香火烟气的乐声中,道长将敕令牌高高举起,绛红长袖落至臂弯,露出深黑袖衬。 那敕令牌燃起金色火焰,不出数秒就烧成了焦黑的木炭。 吴端一握即碎。尚未燃尽的金色火星落在他脚下石砖,用暗光描出一道二十八宿和九宫八卦的纹样。 踏罡步斗伴着雄浑古雅的道乐。礼拜星宿,召请神灵。吴端每踏出一步,都沿着石砖上星宿的纹样。那些仍在燃烧的赤金火星随他步伐高高扬起。凡人追星逐月,而银河星汉跟在吴端衣袖后,献上顶礼膜拜。 奏乐忽而变得激烈。 那二胡与琵琶交相奏鸣,音色如狂风疾雨,又加入镲、铃、鼓、钟四种音色。奏的是惊、是惧、是战栗,如临九霄天外,远观神佛列阵。道长信手抽下别在发上的木簪,平举握在手中时便已是桃木剑。他步伐紊而不乱,右臂舞剑勾出剑花,剑尖如暗夜流星。每一击都带着飒飒风声,在挥落自如中划破弥散的烟尘,击碎观者早已颠倒的神魂。 神魂颠倒。 那激烈的琵琶震荡何月竹的耳膜,神志全然成了吴端身边一粒小小火星,心甘情愿飘在他身边,不知何时才能落下。 乐声渐渐舒缓,渐渐平稳,夜空中只剩琴筝在合鸣流淌。 吴端脚下纹路的暗金色熄灭了,他停下禹步,反手持剑,赤红的后摆被微风缓缓吹起,在火光中浮动。 在那收尾的筝乐中,众人上方落下了灰黑色的雪,飘飘洒洒,持续不绝。 何月竹早已失了神,任灰雪落在他额上、鼻尖,如火星般炙热,又像初雪般柔软。 吴端缓缓睁开双眼。在噤若寒蝉的众人注视中,他环视台下,最终落在何月竹身上。 隔着灰雪的久久对望,他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如引诱般转身走进祠堂赭红帷幕后。 吴端刚一下台,霎时鞭炮齐鸣,锣鼓声起。先前伏跪在地的吴家人纷纷起身,他们张开双臂沐浴那飘飘灰烬,同时憋坏了的谈笑、祝福、抱怨不再顾忌,人们谈天说地,氛极浓烈。这场斋醮科仪终于结束了! 只有何月竹仍然怔怔伏在栏杆上,发现见不到吴端,顿时被抽走三魄。他跑下楼,想起了耳上的玩意儿,便摸着耳垂,嘴里呼唤:“吴端、吴端。” “嗯?”吴端应他,“还饿着?” “我就知道!你你你!” 刚刚那个偷笑他贪吃的,一定就是本尊,臭道士早就透过耳珰偷听他的动静。何月竹又气又羞,跑到一楼大堂,只见人群来来往往,各个方向都有人涌去,现场几乎乱作一团。他左右张望,只想找那绛红色的影子,“你在哪啊?” 吴端笑了一声,“你来找。” 晚上九点。今晚月色格外皎洁明亮,金色的月辉下,何月竹站在大堂正中央。环顾四周,小楼的一二层已经满满当当聚齐了人,他们按血脉亲疏关系落座,觥筹交错,举杯痛饮,大人小孩男人女人一起享用年夜饭。 何月竹百感交集。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热闹的年夜饭。他父母都是家里独苗,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早已经驾鹤西去,就算父母健在时,也从没尝过这么浓重的年味。 “小何——!”吴老四从二楼雕栏内侧探出来,“上来一起吃啊。” 何月竹连忙摆手,“不了不了,我吃过啦!” 趁着无人注意(虽然就算被看到也没人敢拦),何月竹偷偷摸上祠堂。他穿进层层帷幕,幕布又厚又重,前后左右都是同样的大红色,摇曳着烛火的影子。他迷失方向,却鲜明地直觉吴端就在身旁某处。 一抹又一抹红打在脸上,在帷幕中茫然穿行着,他的手终于被轻轻覆住了,而后加重力度,换作十指相扣。何月竹转身,在映着烛火的红色帷幕下,吴端那双黑色的眸子更加深黑。 吴端微微偏头,笑他,“刚刚有人看入迷了。” 帷幕被晚风吹起,打在何月竹脸侧,染得他脸颊飘红。是啊,他是看入迷了。现在也一样,被迷进了红与黑的漩涡中。何月竹默不作声,一头栽进那温热的颈窝,香火的味道扑面而来。双手环上红绸领口,为了不弄坏那精致的发髻,他虚虚托着对方后颈,踮起脚,送上一吻。 很想你。 他希望他能懂。唇齿缠绵格外动情,他断断续续纠缠几次,都不肯完全放开。不知怎么回事,心中竟享受着一种名为渎神的快感。 “道长——!” 直到很近很近的地方传来不合时宜的打扰。 何月竹慌慌张张连忙松开,却被吴端捧住脸又狠啄一口。 帷幕被掀开,里面一人脸颊通红,目光飘忽;一人若无其事,神色自若。真不好看出来是谁先动的手。 何月竹捂着下脸,这好像是那个雨夜后吴端第一次主动吻他。他心中的慌张,就像每日祷告的虔诚信徒终于被他的神眷顾了一次。 可究竟谁是苦行的信徒,谁是慈悲的神明,究竟是谁眷顾了谁,谁回应了谁,已经说不清了。 来者看了眼何月竹,瞬间了然,便作自我介绍,“何先生,你好。初次见面,我是吴镇坤的长子,吴皓。” “你好...”何月竹看着吴皓“兄弟我懂”的眼神,不禁觉得尴尬。他们是不是都把我看做吴端的...的...小情人了。 他悄悄挪得离吴端远了一步。又被不动声色地抓了回来,好像宣示占有权。 “祖母那边已经准备好了。现在等您过去了。”吴皓对道长说道。 “走。”吴端掀起帷幕要走了。 “啊...”何月竹追了两步。 吴端回头,“吴家老太太让我给她九十大年求个祝祷。” 若是何月竹在场,祝祷算是白做了,甚至保不准那老太太会当场驾鹤西去,到时何月竹一定也不会愉快。 他支颐笑道:“无聊得很。你回去等我。” “回去?去哪?” 吴端似笑非笑,“你没想过今晚住处吗?” 何月竹双颊再度飘红,他拉住吴端红袖,“说清楚。” 吴皓说得很直白,“何先生,今晚安排您住在道长的水榭。" “...”何月竹沉痛闭上眼,好吧,这种事还是不要说出来了。 “我这就遣人把你送过去。”吴皓指着东侧院门说道,“现在佣人都在忙着年夜饭,你先在那里等等,我尽快找人过去。” “好...”何月竹又转向吴端,后者朝他微微一笑,做了个“等我”的口型,转身与吴皓离去。 于是何月竹独自走出院门,站在门侧等待。 他心中反复回味刚刚那一出斋醮科仪,赤月般的身影,流星般的剑舞,还有那飘飘洒洒的漫天灰雪。一辈子能远远观望一次,已经是人生大幸。 可是,可是那样出尘绝世的人,竟然被他独占着。 何月竹心口突然泛甜,他真的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真的。 好像身为成澈的转世,也没那么糟糕了。 他傻笑着,心里打起小算盘,可不能放过这辈子啊。 ——今晚一定要想办法睡到吴端。 何月竹握了握拳头,志在必得。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眼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个男人。 “你好。”男人开口,声音很虚。他笼罩在夜色中,看不清相貌,但大概是个年轻人,穿着黑色中山装。 “你好?” “我带你过去。” “哦,好!谢谢你。”何月竹心情好极,欢快地向前一步,想看清男人的样貌,男人却迅速后退了,与他保持大约一米的距离。 男人转过身,往前走去,“跟我来。” 吴家很大,却没有安一盏现代路灯,而是每隔二十步安一座低矮的仿古石雕灯笼。虽然不至于看不清路,但还是有些昏暗。男人领着他横穿进一条八尺宽的长巷。左右两边延伸出去,都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何月竹心里有些怯意,但转念一想,这可是吴端庇佑的吴家祖宅啊,又能有什么好怕的。 男人走在前面,步伐不太自然,像是一个许久没有走路的人才会摆出的姿态。 何月竹想和男人说说话,还没开口男人先问:“你是谁?”语气相当冷淡。 何月竹心说,这大概是今天唯一一个不知道他身份的人了。这样也好,他一点也不想被当做吴端的小情人招待! 他自我介绍,“我是吴镇军平安殡仪馆的员工,何月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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