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醒了。”吴端的声音很轻很轻,似乎不确定何月竹是否真的醒了。因为何月竹的手仍然环在他的脖子上。 “嗯……”何月竹的回应就像梦呓般微弱,他努力睁开疲倦的双眼,眼中蓄着的泪花更多了些。在泪眼朦胧中,月光给吴端的身形描上了一层朦胧的银边,宛如冷灯下的雕塑艺术。 温凉的触感从眼角传来,是吴端用指腹拂去他眼角泪滴。这份触觉让何月竹的意识多半回到了现实。吴端已经恢复如常了啊。何月竹慨叹道。 不知是因为背着月光,还是对方本就没做表情,何月竹感受不到任何情绪,只觉察对方的手指沿着他眼窝的弧度一路摩挲至左眼下的位置,最后停在了那里。 何月竹对这多少越轨的举动没能及时反应,只睁着水波流转的双眼望着对方。他仍有三魄停留在那场梦中,心中则升起一种近乎悲哀的情绪:梦里那份没有由来的温暖,原来是我食髓知味了。 “梦见什么了?说出来我帮你解。”吴端离他很近很近,虽然声音低得像唇齿之间的纠缠,他也能听清楚。 “我...梦见我爸妈死的那一天。我读初中的时候,他们出车祸死了...” 吴端的眼中流过一丝哀愁,但并没有对此显出任何惊讶。如果是其他人,他们大都惊讶地喊一声“真的吗”,而何月竹就不得不向他们确认般点点头,再捅自己一刀。 吴端,你为什么不像他们。 “爸妈死了,姐在外地上大学,我只能一个人寄宿在学校里,一年回家一次。同学经常说我爸妈死在校门口会阴魂不散,所以我干脆就装得特别厉害,特别高冷,让他们再也不敢说我。”何月竹说着,表情是人在回忆往事时常有的怅然与怀念,“后来没想到还有了一群找我帮忙打架的小弟。初中男生真好玩。” 吴端像抚摸雨中的流浪猫一般,怜悯地摸了摸何月竹的脑袋,他说:“放心吧。你父母无疑已经转生了。因为你很了不起。” “真的吗。”听到吴端这么说,何月竹好开心。心里有点美滋滋,于是乐呵呵笑了。他不知道自己刚刚有多可怜,现在就有多可爱。只知道笑了两声,意识逐渐清醒,才发现双手松松搭在一个不该出现的地方。 他才想明白:明明睡前还在客厅,为何现在会在床上,当然是吴端把他抱了进来。 何月竹目光躲闪,刚想收回无处安放的手,吴端却抬手覆盖在他手背上,动作克制又温柔,指间相扣在那个位置。完全动弹不了。 何月竹只能唤一声对方的名字,声音与目光柔软得让人很容易便深陷其中:“吴端,你还醉吗?” 似乎是为了回应他,吴端握他的力度骤然加了几分。 吴端终于开口。声音像是隔着一道月光织成的纱。 “你觉得呢。” 吴端忽而将那只手生生扣在床上。俯身倾向何月竹,也侵略般直勾勾注视他。何月竹从未见过吴端有过这样的神情,让他感觉好像走在盛夏的沙滩上,冰冷的海浪拍打小腿,炙热的砂砾烫着脚丫。——每一种浓烈的触感,都在无声向肌肤宣告占有与入侵。 何月竹不知所措,那四个字的余音还在耳畔。你觉得呢。
第23章 何夜无月何处无竹 我觉得…… 何月竹从对方的鼻息中嗅到一股熟悉的甜味,他笑道:“蜂蜜生姜水,你喝了啊。那肯定不醉了。” 吴端阖目笑了一声。他说:“是啊。” 再睁眼,先前的惊涛波澜都止于平静。他松开何月竹,直起身子坐在床边,十指交叉放在身前。 他看向半掩的卧室房门,忽然说:“想冲个澡。” 洗澡...对啊,洗澡。 提到卫生问题何月竹骤然清醒了。他翻身坐起,举起枕头嗅了嗅,眉头皱了起来。 ——他有一些只针对自己的小洁癖。譬如为了防止把停尸房的气味带回来,他平日进门第一件事必定是洗澡。 今晚居然没洗澡就躺上了床,虽然事出有因...... 不该睡过去的。何月竹懊恼地揉了揉脑壳,总算完全清醒了。他嘟嘟囔囔一声:“我也要洗。” 他抓着枕头,犹犹豫豫地说:“但我家热水器不好,只够一人份。” 吴端神色疑惑而诧异。 一定要说得这么直白吗?看来吴端情商也不高。何月竹放下枕头,认真向他解释:“意思就是让你省点热水给我。” 吴端应了声“哦”。总觉得有些失望。 何月竹翻箱倒柜,找出一件纯黑长袖打底衫,一件宽松的灰裤,他一手抱着一件,朝吴端浅浅笑道:“这两件当时买大了,希望能合你身。”至于贴身衣物,他家里也备着一次性的。 他看着吴端进了浴室,又听到布料摩擦的声音。 不知为什么,明明是在自己家里,何月竹竟有些无处安放。心思很乱,却理不清在乱什么,只好不停找事儿来转移注意力。 他敲了敲毛玻璃门,“要不道长先把脏衣服给我洗洗。” “进来拿。” 何月竹推开门,吴端已赤裸上半身,双臂高举向后,正解开脑后的半扎马尾。 忽然闯入的人儿上下来回扫了好几眼,顿时方寸小乱,没想到道长衣服下这么有料,哪怕是放松状态,块块肌肉仍然很明显。对比之下,自己好像有点...正当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吴端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没反应,便干脆握起他,将木簪塞进他手心。 是吴端的木簪。何月竹回过神,心说:这么重要的东西放在我手里真的可以吗。 他抬起头,却见吴端已经在解裤腰带了。 顿时方寸大乱:“啊、等等!” “等什么?”吴端偏了偏头,似笑非笑,“我都不介意。” “呃...”何月竹心说,虽然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各种人的身体他不知经手过多少具了。但是...总觉得现在这个场合很不一样,他还是埋下头,向前伸出手。手中接二连三多了几份重量。 接过衣服,走进阳台。 记得外衬上沾着机油...何月竹试着清洗,然而普通的洗衣液根本无可奈何。最后头冒冷汗,还是送去干洗店吧。 好吧,放弃了。 他趴在阳台栏杆上,对着月色端详那枚木簪。通体玄青色,造型相当朴素,但透过月光,里面似乎有什么流沙般细腻的纹路在缓缓流动。 吴端对我那么好,我却好像什么都没法为他做。 何月竹在那透着月光的荧荧流沙中失了神。 忽然脑袋被按了一把。差点没握紧木簪,让它从阳台飞了出去。 何月竹慌慌张张抓住木簪,转头才发现是吴端已经洗好出来了,他纯黑的碎发胡乱散在肩颈两侧,落下的水珠将上衣染得更深。还好,衣服很合适。 吴端又揉揉他脑袋,用一种嫌弃的语气笑他,“哇。满头是灰。” 靠,差点被你吓死!何月竹抬眼辩了一句,“哪有那么夸张!”把木簪拍在他手心。大步走进浴室,扫了眼指标盘,居然一点儿热水都没被使用过。吴端冲的全是冷水? 天气虽然还没到最冷的时候,但夜里的凉意已经有些寒人,这人难道真是受虐狂。何月竹心情复杂地冲洗身体,忽然想明白,可能是因为他多嘴提了一句。——他不知道这只是原因之一。 他也快速洗完。回来时看到吴端双手支在栏杆上,不知是在眺望城市夜景,还是凝望皎皎月色。夜风撩乱他的发丝,也撩拨观者的心绪。伴随着淡淡的茉莉香味,背影在夜色中十分朦胧。 何月竹用各种盆栽在阳台造了个城市小花园,月光落在枝叶上,投下的阴影盘错交织。吴端的存在让这平平无奇的阳台也变得不一样了。他懵然想起他名字的由来: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 只是少了你...和我。 何月竹忽然意识到,从今往后,不知何时才有这样的夜晚了。他把屋里那个很大很舒服的懒人沙发搬到了阳台。拍了拍沙发,“道长坐。” 吴端有些疑惑地“嗯?”了一声。他随意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进沙发,问道:“你不睡觉了?” 何月竹在吴端身边坐下。这懒人沙发足够大,但容纳两个人时还是需要稍微挤一挤的。何月竹往边缘挪了挪,给吴端让位置,“忽然不困了,你呢?” 吴端把挪动的何月竹拉回来,“已经不会困了。” “啊...”何月竹喃喃一声,回想起道长的特殊体质。困倦是大脑对身体的一种修复与调节,如果身体不再损耗,难道就没有困意了吗?“那你睡觉吗?” “既然不困,何必要睡?” “可,总要休息放空吧?” 吴端看何月竹神色是十分担忧他平时有没有好好休息,语气变得轻松,“放空的法子还是有的。” 何月竹木楞张了张嘴:“打坐?”看着吴端,又明白过来,是死亡。死亡才是真正的放空。 吴端就像一台长时间运转的电脑,无法关机、无法休眠,只能重启。在短暂的重启时间里,他才能获得片刻歇息。 道长近在眼前,何月竹却感觉横亘在两人间的距离似乎无法用任何单位来度量。一时也不知该说啥,只愣愣地掰手指。虽然没法感同身受,但凡事有始有终,没有终点的生命,吴端一定很不好受。 “长生不死很不好受吧...”何月竹低声说。 “怎么会?长生不死,痛快自在。” “嗯嗯?” “否则为什么那些皇帝都苦求长生?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实在舒服惬意。”吴端双手支着后脑,语气愉快。 何月竹睁大不可置信的双眼,狐疑地打量对方,“可我怎么觉得你并不喜欢。” 吴端笑了两声,往沙发里靠:“我的不死不灭,是个恶咒。” 何月竹怔怔地听着:“谁给你下的咒?” “是对某人的恶咒。”吴端的双目藏在刘海的阴影下,“我只要活着,他的苦难就不会终结。” “那...他知道吗?” 吴端摇头,“他迟早会知道,然后,恨我入骨。”他的语气确信而怅然。 看来,吴端并不希望那个人恨他啊。 何月竹想安慰他,“说不定不会呢?...如果是我,就不会恨你的。毕竟你也是身不由己。” “你怎么知道我是身不由己。” “你在求死...而且你也不像刻意给人下咒的坏人。” 吴端突然朗声笑起来,他朝何月竹倾去,露出一双漆黑的眸子,“如果有朝一日,我死而再不复生,说明恶咒解了。到时希望你能替我收尸。” “呃,好。”何月竹想,吴端得偿所愿确实要为他高兴,可这对话怎么听起来这么怪。 晚风吹过,有一点冷,何月竹便转为双手抱膝,“道长,我想听听你的故事。可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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