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月竹顶着那要将他几乎吞噬殆尽的煞气向外爬去。眼前已经被鲜血染得一片模糊,意识与肉身的界限越发清晰。 不好,他们想把我直接杀死在这里。 何月竹连忙施法要退出识海,最后嘶吼道:“我一定找到证据,让你们知道我没有叛——!!” 恶鬼在笑: “你逃不掉的。” 何月竹猛地睁开双眼,回到了自己的身体。 刚刚鲜血如注的惨状还记忆犹新,他下意识看向床上爱人,只见恶鬼一双烧红的眼睛瞪着他:“你逃不掉。” “啊——!”何月竹一个踉跄站起。 猩红色的诅咒如血泊从无端身下蔓延开,朝何月竹发疯般爬去,触须攀上他的脚踝,腐化他的皮肉,锈蚀他的骨头... 再加之煞星身上固有的深黑的煞气,何月竹抬手自视,凝噎道:“我......!” 一半恶浊的泥黑,一半凶邪的血红。 这副肮脏污秽的模样,根本算不上是人了。 用一滩发臭的烂泥形容,都算得上奢侈的美喻。 “呕——!” 何月竹腹部抽痛,沥出一滩鲜血,再定睛一看床上,是幻觉。 他顿时被抽空力气,踉踉跄跄坐回桌前。 新房的床安在道长特意算过的风水正位,有助延年益寿,缓解心情郁结。 可原来徒劳到现在,道长始终不知自己便是害得挚爱身患绝症的本源。他仍然大醉不醒。毕竟何月竹特意挑的是大理最烈的酒。 何月竹闭了闭眼,心里有数:再这样待在诅咒根源身边,我怕是,没有几日可活了。 所剩不多的时日,我该怎么办。 认命吧。不如一了百了,待在爱人左右,走完最后一段路... ——如果他不是何月竹,一定会就此颓丧。 何月竹挺身站起: 一切都尚未到绝境,一切都尚可挽回,我要振作! 天下人的厌恶让我成为煞星,榆宁人的诅咒则是我一切灾厄的根源。说到底,都是误以为我降敌叛国。 所以,只要我找到足够证明我清白的证据...! 何月竹顿时明白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了。 他端起一盏龙凤红烛,踩着吱呀作响的木地板,逛了一圈小二楼。 二楼很小,一间卧室、一间书房。 何月竹又沿着狭窄的小楼梯来到一楼,有他们从未来过访客的客厅,以及小后厨——所有美味点心与苦涩中药的诞生地。 其实他也不知无端是从哪儿找来的这栋小庐,后者把他带到大理时,小庐已经出现在了这儿,只是大门紧锁,破败无比。 何月竹想,无端说过,他曾经替我走遍了大江南北。想必是在某段时间他“打发时间”修的小庐吧。 亦或是他曾经帮助小庐的主人超度恶鬼,最后便得了这栋建筑的使用权? 不论如何...这栋小庐,是他们这三生三世第一个真正唯有彼此的 何月竹还记得初到小庐那天,他特别开心,绕着小屋子前前后后转了三圈,回来时无端已经用法术吹干净大部分灰尘,而他便在窗台上晒了一捧洱海边摘的小野菊。 何月竹又回到二楼,无端仍然醉着睡着。 他淌过猩红色的诅咒,尽力接近爱人身边,倾下身子深深吻了一口。 夫君,但愿不是永别。 * 无端恢复清醒,是在大婚次日丑时的尽头。 本该通宵达旦燃烧的红烛被尽数熄灭,夜色深黑寂静得看不出今日是他的大婚之日。 洞房过后,新郎官身上一片赤裸,却被服服帖帖盖在被褥下。只是本该有妻依偎的臂弯里空无一人,且身旁枕头没有凹陷的痕迹。 “阿澈...” 无端立即坐起要下床,可他的衣物与鞋袜如同被某人刻意藏起般不知去向。 他摸了耳珰又唤:“阿澈?” 他的呼唤回荡在小庐上下。无人回应。 他心急如焚,随意套了件单衣便赤脚踏出门去。只怕程澈又是为了不吵他而跑去屋外呕血,却发现小庐大门与院落正门都上了锁。 自然拦不住他,可道长却在施法时手抖了两次,更因心绪紊乱而失败三次。 熄烛、藏衣、锁门。程澈从未做过这些。 简直是料到他会醒来,刻意拦住他。 无端的心脏骤然跳得飞快,醉酒对他而言,就像把他剥去所有修为,随意丢在记忆的某个断片上。所以胡言乱语,都是彼时彼刻的真心话。 他第一反应是:该不会酒后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该死...” 无端立即取出风水罗盘,拨上程澈的生辰八字,试图找出妻的方位。 静谧的洱海湖畔,除了风拨微澜,只剩指针转动的噪音。 无端额冒冷汗凝着,却见指针如无头苍蝇般不知该指向何处。 怎么回事。 道长倒吸一口凉气,手中的力度几乎要把罗盘掐碎。 程澈走了。并且是刻意将他灌醉,藏起他的鞋袜,锁上里外大门,甚至下了一道隐匿踪迹的法术。 是不想让他去追。 就在新郎官将风水罗盘整个砸向院墙的同时,何月竹已经搭上了离开大理的马队。 坐在装载马草的木车厢里,他一张一张画着辟邪符,等一下他要给每个马队成员都发一张的。 画着画着,眼前却难免浮出吴端曾经手把手教他画过,“过去你也是个声名远扬的小道士啊。” 小道士闭了闭眼,任泪水轻轻落在手背。 臭道长。 你不告而别一次,我也不告而别一次,这样便是扯平了。 “无端...原谅我。” “我不能让你知道,你苦心对抗的是全天下人...与你自己。” “我不能让你知道,你所做的一切,到头来都是徒劳。” “我不能让你知道,我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所以接下来的路,我只能一个人走...” 茶马古道的风又猛又急,何月竹只是稍稍走神,他辛苦画了半天的多张符咒便扑棱扑棱被山风刮起,如乱舞的、断翅的白蝶被吹向夜空。 可不走运的人儿不会气馁,不会放弃,下一次,他会画得更小心。
第173章 榆宁 这个早春的深夜凉风习习,新郎官赤足单衣立在风里,根本想不通他在大婚当夜被一个人抛下是为什么。 想不通,完全想不通。 哪怕他自认世上再没有人能比他更了解他的爱人。 第一反应是酒后失言,又惹徒儿不开心了。 可明明早先他们纠缠在床,粗喘着吻对方的鼻息。 明明更早先他收了他的聘礼,温情而感激。 明明早先的更早先,程澈许诺了不再执着过去。 新郎官抬手掐断自己的脖子来清空脑袋里剩余的酒气,但愿是还醉着。 可醒来时,晨曦的微光已经降临,预示新婚的红绸锦缎仍然悬在各处,只是人去楼空。 他只能拖着沉重的身体走过他们的银杏,掠过他们的花圃,返回他们的小庐,反复深呼吸几次来平复心情:也罢,无妨。 苍山的地脉,也能为他所用。 于是他回到过去,将程澈把他灌醉后所做的一切都收进眼底。程澈果然逃了,带走了木簪,留下了耳珰,藏起他的鞋袜,熄灭所有烛光,最后反锁上大门,远走他乡。 回来后,无端立即誊写程澈绘制的符咒: “这是...?” 道长上下端详,一惊:小道士本事了。竟能写出一张将神识与身体分离的符咒。 识体分离是极复杂的法术,而构建这道法术的思路无疑是程澈的风格——解法的根基是最简易的基础术式,虽说绕了许多弯路,但四两拨千斤,未尝不可行。 真本事了。 道长笑了一声,却又皱起眉头: 可他无故使用这张符咒进入我的识海,难道... 回想过去一年,程澈三番五次问他究竟和成澈发生过什么。无端难免往那个方向想去:难道他想直接在识海里窥探我的记忆!? 先前还无法确认徒儿究竟想起了多少,可如此一遭,他必定会知晓所有往事。 无端跌坐回床里,握紧身下的红缎被单,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 成澈回来了。是喜。 程澈知晓了那些他不希望他知晓的前尘往事。是忧。 更多的,是难以置信:成澈不告而别,才更是不可思议。 成澈最该扑进他怀里,为今生今世的重逢喜极而泣啊。 除非,除非,除非被完颜於昭蹂躏的十年,真的无可挽回地改变了一个人。 无端一拳砸在小庐石壁上,震下不少粉末,而鲜血从他指缝外溢,在他扶壁上楼时,在墙上抹出一道血痕。程澈留下的那束干花就挂在不远处,嗤笑着他的妻在新婚之夜不见踪影。 * 古代交通不便,哪怕日夜兼程,还是在路上耽误了太多时间。前后花费了整整一个月,何月竹才从大理赶到榆宁。 没有几个月可活了。但何月竹习惯往好处想,只要他拿到证据,就有信心超度榆宁鬼魂,那么哪怕献出了五年阳寿,他也有好长好长的时间能与无端在一起... 至于他的病情,离开诅咒的根源后,竟在逐渐好转。何月竹不再呕血,甚至腹痛的次数都逐日减少,一个月之后,甚至形似康复。 然而越是如此,何月竹越心烦意乱:他们做了这么多年师徒,虽然时常倒霉,可怎么都没有到死劫的地步。可自从相爱之后,一切便急转直下。就像何月竹与吴端正月初二确认关系,只相安无事到了正月十五,没能熬过春天便被死劫带走。 无端,我怎么能让你知道,你翻山越岭为我寻觅药材,到头来,最好的一味是你我分开。 何月竹到达榆宁,正值仲春。榆宁一年中最舒适的时节。 冰雪消融,万物复苏。榆宁的春风扫过未有山,拂过颂云泊,送来花香与微凉。 呼吸几个来回,何月竹便已泪流满面。他从未想过,被锁在高塔里时成澈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还能回来。 他站在榆宁关口,自下往上眺望那改朝换代后被反复更换的牌匾,一笔一划早都不是当年的模样。城墙上的士兵也换上了大魏王朝的军服,亦不知如今守关将军是何许人也,或许草原西域各个部族仍有觊觎之心,只是也不再是曾经那尤为嗜血的乌仑部落。 何月竹绕着城墙外围走了许久,抚摸着每一块似乎没有被更换过的石砖,试图找到幼时曾经在上面留下的痕迹。 “怎么会有呢,不是六年,而是整整六百年啊。” 何月竹笑着耸耸肩,终于舍得随着入关商旅进关去。 在成澈最后的记忆中,这里简直是地狱。完颜於昭屠城时,就把他按在城墙上,强迫他睁大眼睛,目睹城中所发生的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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