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人说:“卖?这有什么好卖的,咱们年年都得多做,送你们一只得了。” 程澈在心中微喟道:真好的人儿… 然而又听农人祈祷: “唉,今年洱海渔利不好,只求神仙保佑来年风调雨顺,一网丰收。” 灾星默默松了耳铛,双肩越发沉重,逐渐抱膝蹲在地上。 无端要了一盏祈天灯,回头看到程澈这副难受模样,连忙朝他奔来。 刚刚得到的祈天灯被他丢在一旁,他蹲下环住程澈,“是不是又想呕了?”他从怀中摸出一包淡香锦囊,“闻闻好受些。” 程澈脑袋埋在臂弯里,摇了摇头。 他捡起地上那盏祈天灯缓慢起身,借了灯笼里的烛火点燃,脸肌映着祈天灯的光源,再度落下两道晶莹而苦涩的泪,“师父。徒儿只是知道,必定放不出这盏祈天灯。” 他高高抬起手,怀中祈天灯便顺着湖风摇摇晃晃飞上了天去。 然而升至半空,祈天灯里的火光便开始摇曳,还没能飞多高,便在半空完全熄灭。 看着那盏漆黑的祈天灯将要落入洱海,程澈闭上了眼。 预料到了。毕竟世上一切好运都与他无关。 却察觉耳畔一阵风,以及一声“蛇”,他的道长朝洱海迈了出去。 指间召起一道唤风的符咒,无端踏着扬起的蛇身冲向半空。只见那盏祈天灯被异风久久托着不落,而无端两步踏上高昂的蛇首抬手接住,最后轻轻落在浮在水面的蛇身。 他沿着蜿蜒的蛇脊走向岸边,温笑着:“忘记许愿了,自然飞不起。” 程澈看他的道长如神明般为他扭转乾坤,刚刚抬起的嘴角,又落了下去:不是为我,是为成澈。 无端却将祈天灯递给他,“只为我的徒儿。” 程澈一怔,琥珀色的眼睛湿润,声音也哽咽,“可你的徒儿,不值得你这样为他。” “怎么不值得。”无端凝望他,“我徒儿一己之力复原全观经书;我徒儿呼风唤雨,扑灭火势汹汹;我徒儿,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小道士。” 程澈早已泪流满面,他呜咽着:“洛阳雷暴也好、洱海枯竭也好...都是你徒儿带来的。他怎么值得你对他尽心尽力?” “天灾而已。”无端沉声道:“不过一场斋醮,一回祈请便能化解。” 程澈吃力笑起,“你徒儿带来的灾祸太多,你补救不完。” 无端抬起眼,如宣誓:“如果害了一百人,我便救一百人。害了千万人,我便救千万人。” “阿澈,就算你是灾星,我也为你寻来月光。” “师父...”祈天灯与提灯一同落在了地上,程澈向前一步扑进道长怀里,“你就是我的月光啊......” 无端把他紧紧搂住,“我可是把你从小带大,你怎么敢质疑自己在我心中的份量。” “师父...我...我明白了。” “说开了,往后都不要再执着于过去了,好吗。” 程澈点点头,“嗯。都听你的。” 无端抹去他的泪水,“今日由我许愿。” 他划破指尖,在祈天灯上写下一道:“愿徒儿胃口大增,长命百岁。” 程澈心疼他的血,“许一项就够了...” “再加一项,心想事成。” “不成。”程澈连忙把他的手指抓来抿了抿,看着血字白底,又忽然想到什么,“既然都以血为墨,不如...” 他抽出木簪轻轻施法,祈天灯便燃起青蓝的火焰,“这样祈天灯就像咱们流派的符咒了。而以血为墨的法术,最最强大。” 青蓝色的火光透出灯罩,仿佛一颗莹莹发光的青金原石,无端看得失神,揉揉程澈脑袋,“歪脑筋真多。” 程澈“嘿嘿”一笑,放开了手中轻飘飘的祈天灯,望着那只青蓝的祈天灯飞向上元节的圆月,“我还是第一回见青蓝色的祈天灯。” 然而一个怪异的念头霎时划过脑海:我真的是第一次见吗。随之而来的是后脑的隐隐作痛。 ——又来了,又是那不知是直觉还是错觉的闪回。 为了找回成澈的记忆,这一年来每次出现类似的状况,他都会调动神识捕捉那若有若无的闪回。可他刚刚才许诺过,再也不会执着于过去了。 也罢,不纠结了。 想必是道长与成澈也曾经放过这样一盏青蓝色的祈天灯吧。 然而无端望着他笑,“我也是。我也第一回见。” 程澈一怔:如果你也是第一次见,那我脑海中我们曾经一起放灯的直感,又是什么? 他鬼使神差似的抬手碰了碰道长的眼角,并无湿润。 可“印象”里,当祈天灯载着他们的愿望飞向天空时,无端会难得掉泪啊。 程澈目送那盏祈天灯越飞越远,忽然意识到若是就这样放它飞离,他一定会用一世去懊悔。 于是心中恳求道:最后一次,师父,我发誓这真的是最后一次。如果这次仍然没有结果,我便放弃。从此好好做“程澈”,只做“程澈”,与你渡过剩下的日子。 程澈沉沉闭眼,调动神识。 “阿澈?” “...澈?” 身边人的声音逐渐淡去,隐隐约约,轮船的汽笛在遥远的海域传来。 程澈循声望去。 他坐在一艘随海浪摇摇晃晃的小渔船上,四下皆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好黑啊... 眺望远方,灯塔的光循环往复,指引归航的轮渡。 再看自己,左手抱一盏孔明灯,右手捏一架燃料用尽的打火机。 轮渡。 灯塔。 打火机。 是什么。 身后忽然响起了三弦的泠泠乐声。 回头。吴端在船舱中抚琴演奏。可程澈不懂,他亲手制的三弦,怎么忽然变得好破烂。 而吴端深黑死寂的双目时而看向灯火明灭的海岸线,时而看向,他。 程澈失了神。 吴端。从年幼懵懂的岁月开始,我便时常梦见有人为我弹奏这首曲子。不论我是程澈,亦或是成澈。 是啊,吴端。 潮水静谧,海风温柔。 乐声也如浪花抚桨,程澈湿润了眼,“我们应该永远留在这艘船上...哪也不去。” 吴端。我们应该留在这艘船上,哪也不去。 吴端。 我想听你唤我名。 吴端放下三弦靠在小腿边,偏首望着他笑。 他在唤他。 程澈倒吸一口凉气。 我怎么会才想起来。 我是—— 何月竹。
第170章 两世都是我求婚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对付恶鬼吗,我全靠自己就进了结界。” “其实...我靠的是直觉。” “为你打磨木簪的时候,为父亲入殓的时候,许多许多时候......那种直觉都出现了。” “无端,冥冥之中一定有什么在指引着我,指引我们相识相爱,指引我作出每一个决定...” 是啊。吴端。 原来是这样。 不论如何都无法捅破那层“窗户纸”,原来是我先入为主,那些记忆不仅仅来自过去,也来自...未来。 六百年前我没能识破的脑海里散落的、破碎的闪回,终于在如今,在你教我九宫六合,教我命理魂魄之后,被我连成一线。 我怎么才想起,我是程澈,是成澈,也是...何月竹。 何月竹睁开双眼,第一眼撞见的便是想见的那个人。 道长就坐在他床边,手中抓着他从未见过的漆黑丹药,似乎正要往他嘴里塞。 何月竹顾不上这些,情难自控,整个人扑了上去:“吴端!” 尚且是无端道长的男人手中一震,立即将他的长生不老药藏起,“阿澈...!” 他脸上的绝望与悲怆霎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近乎失而复得的狂喜,他拥住阿澈,“你终于醒了。” 滴滴湿润抹进了后者颈窝。 何月竹才发现对方脸上泪痕纵横,且眼泛血丝,他替无端抹去泪花,“傻道长,怎么哭成这样?” 无端一怔,他尊师重道徒儿绝不会唤他“傻道长”,会这样唤他的,是成澈。 难道他想起来了?无端却不敢问出口,只怕又刺激程澈脆弱的情绪。 “你...已经昏迷三天三夜了...” “三天三夜...这么久。”何月竹轻轻笑了,摸了摸肚子,“我说怎么这么饿。” 无端看着徒儿依旧清澈见底的眼,却也能察觉其中沉淀了不知名的重量,“你感觉如何?” 何月竹笑起,“好多了。” “看来是药方起效了。”无端揉揉徒儿脑袋,放他躺好,掖紧被角,“我去给你熬碗粥。” 何月竹点点头,望着他走开一步,又轻轻拉住他,“我要红枣桂圆枸杞粥。” 无端一愣,阿澈语速很快,他显然没听清。 何月竹红着脸躲进被子,放慢语速:“红枣、桂圆、枸杞粥。” “好。” 目送道长下楼去,何月竹便躺在床上,闭眼调息恢复神志。 或许无端的新药方确有奇效。不过何月竹更相信他久病不愈...说不定就是积郁成疾。 现代医学真不是唬人的,身体状况也受情绪影响,如今他心中的郁结解开,身子竟当真轻松许多。 其实这些年他真正为之所困的,不是“成澈转世”这个身份,而是他身上的煞气。 灾星不断自我否定,不断否定自我,又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道长的好意,便彻底失去了活下去的意义。 与何月竹当年类似。道长走后,他便被击溃得一败涂地。 不过现如今拥有了所有记忆,便知道那徘徊不散的煞气是天下人的诅咒,并且...也是天下对他的误解与污蔑... ——那便可释然了。 ——他向来只求问心无愧。 昏睡的三天,他在识海如同重温了三辈子。 往事翩跹而过,何月竹与吴端的相识相爱,成澈与无端的相恋相别,还有程澈,程阿虫粘在师父身边的每一天,他都记忆犹新,历历在目。 自然,那些尤其痛苦至极的记忆渣滓,也统统回来了。哪怕已经是上辈子的往事,可只要想起一瞬,何月竹仍然忍不住浑身发抖。 只有真正经历过才终于明白,为什么不论程澈和何月竹怎么追问,无端都不会透露当年榆宁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些往事实在惨绝人寰、惨无人道……比他曾经看过的任何一部悲剧结尾的灾难片与战争片都要绝望。 何月竹轻轻唤了一声对方的名字,如今活着的每分每秒都弥足珍贵,他好想见他。 于是努力下了床,支撑身体走下楼去,又出了厅门,进了后厨。他走得很慢,以至于当他走进后厨时,已经闻到了浓粥的醇香。 “吴端、无端。”何月竹努力打起精神唤了两声。不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指代他这三生三世用尽全力爱过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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