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端把他轻轻推开,起身坐在船舱中,夜色打湿了他的发,将他黑色的道袍染得更深,“我花了两年才渐渐接受…今生今世,我的阿澈要做别人的夫君了。你不要让我功亏一篑……” 成澈一把抱住他,冷言打断,“你真的接受得了吗?你说我娶了司马媛,也一样守着我。可你真的受得了吗?” “……”无端哑声。 他怎么可能接受。 可他除了接受,还有什么选择? 他的张狂,他的放肆,他的游刃有余,仅限于鬼。 青焰与桃木剑,威慑不了任何人,也拯救不了任何人。 那天晚上阴差阳错救了司马媛一命,他曾经真的后悔过。 可很快便发觉,没有司马媛又如何,成澈迟早要娶妻,要生子,迟早要为成家传宗接代。 难道真要让他眼睁睁看成澈被千夫所指:成家四代将门,几百年的血脉,就断在你身上! 那他宁愿让成澈娶了司马媛。一了百了。 “澈,只要你心里有过我,已经够了。”无端垂下眼,语气冰冷如深秋的湖水,“所以,我接受了。” “你骗我。” “......” “你明明知道。交杯拜堂,结发合髻,我只想与你。” “……我何曾不想,可我们别无选择。成澈。” 成澈看着爱人不由分说的双目,肩膀逐渐垮了下去,双手逐渐抱不住他了,“所谓选择,就是要我娶一个不爱的人...在挚爱为我定的良辰吉日里...吗。” 在我为挚爱定的良辰吉日里。 无端苦笑着。这两年他们都假装若无其事,今日终于说出这席话,他以为自己会如释重负,会长舒闷气,可怎么会,胸口如刀割火烧般刺痛,又如石击风蚀般钝痛。 成澈也没有好过,他按着心口,“可是无端,你相信命定吗?或许从一开始,我们就注定相遇、相知、相爱…有时我甚至觉得,我从前世就开始爱你。” “傻阿澈……转世轮回,我们都不会再是我们了。或许是人,又或许是草芥,是虫豸,是走兽...” “我不管。”成澈紧紧抓住胸口衣襟,“如果真有转世重生,不论多少次,我都要爱你。” “那...”无端笑了,仍是那副好似在嘲他自己的苦笑,“但愿来生…你我二人,可以不受约束,不设归处,踏江逐月,四海为” 成澈听着闭上了眼,仅仅是想象那样的光景,他心中便泛起温度。 多好啊。不受约束,不设归处,踏江逐月,四海为 他睁开双眼,眺望四野。夜空那抹月影越来越清晰,南面榆宁城灯火通明,房屋鳞次栉比。成府坐落其中,是整座城最张扬大气的楼阁群,也是他一生逃不出的牢笼。 他又看向爱人,二十岁的道长在晚风中静默,情爱时他抓松了他的发,此刻发丝任风拂动。 成澈呢喃,“别等来世。今生今世,我们一样可以。” 无端怔住,他读出了成澈话里的意思。他难以置信,“成澈,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成澈浅浅笑了,避而不答,“道长,你说过,九月十九是个宜嫁娶的日子,对吧。” “那到时,你来娶我吧。” “成澈,你好好看着我。”无端按着成澈双肩晃了两下,力度很大,“我一介道士,我怎么——” 成澈打断他,“那你愿意放下所有清规戒律,放下你的道长之位,来娶我吗?” 无端被他问住。 什么清规戒律,什么道长之位。他怎么会在乎这些,他在乎成澈是要放下锦衣玉食,放下他的成公子之名,从此与他浪迹天涯。 与一无所有的他。 “我不愿。” 他尽力让声音冷却了。 可成澈一眼看出,并试图以温笑融化他,“可我知道,你愿意。” “九月十九,我在成府等你。”他吻上道长唇尖,“等你来接亲。” “......” 无端只能按着成澈肩膀,双手颤抖。为什么成澈总能轻而易举把他的伪装,他的强撑全部卸下。 可他不得不伪装下去,不得不强撑下去,“我不会去的,别等我。” “我会等。”成澈语气同样不容辩驳。 无端咬牙,无可奈何的痛苦与无能为力的自厌让他只能摇头,轻轻放开成澈,起身离开小舟。 他登上渡口的刹那小舟失重浮起,成澈的心深深沉进了水底。 他只给他留一道背影,“成澈,别等我。” “无端!”成澈喊他,“这座牢,我自己逃不出的。我等你把我带走...我会一直等下去!” * 后来,无所观的道士记得很清楚。 成公子大婚当日,榆宁人人穿红讨彩,唯有无端道长一身素白,离了无所观,从此再不知去处。
第120章 爱 成公子与司马二小姐大婚,是榆宁举城同庆的头等大喜事。 九月十九那天,整个榆宁鼓乐齐鸣,万人空巷。街道上随处可见伙计家仆分发喜糖礼饼。如此铺张招摇,是司马诚的意思,也是司马诚的作风。 喜悦如漩涡般聚集。漩涡中心,成府,更是张灯结彩。两户显贵亲上加亲,除了各自筹备的聘礼彩礼,宾客带来的贺礼同样源源不断,各色各样的奇珍异宝堆满成府大院,以致行走其中都无处落脚。 成澈立在漩涡中心挂红飘彩的正门口迎客。 成公子今日由脂粉精心妆点,看不出一点面色苍白。他身着赤红婚袍,发饰点翠玉簪与珐琅步摇冠,衬得他在朗朗晴日的晖光下仿若仙君。唯有那条洗得泛白的红色发带不合时宜得有些扎眼。 “成公子,恭喜恭喜。” “请进。” “成公子,喜得佳人,可喜可贺。” “请进。” “今儿当真好日!成公子,恭喜啊!” “请进。” ...... 成澈不记得自己究竟说了多少句“请进”,也不知道双手被来客握着晃了多少次。他的双眼木然望着道路尽头,等待着,等待着他唯一等待的那个人。 若非有这一线焦灼的期盼为他支撑,他早就因长久的心悸而失力昏厥。 接近九月十九的这几日,他根本没有一日好过。 夜晚辗转难眠,白昼半梦半醒。 “无端...你在哪?” 求你了。来吧。 阿澈在等你啊。 就这样傻傻等着,一直等到日照西斜。 双腿酸麻、口干舌燥。成澈又陷入了那白日做梦般的幻觉,有时望见道长在他面前,探出手去却又拉了个空,有时望见道长站在远方,遥不可及的远方。 恍神间,身边已经锣鼓喧天,围观孩童咿呀咿呀,音高足以震动成澈耳膜。可他还是没醒。 “看啊——” “花轿来啦——” “新郎官要接亲啦——” 是颂礼者一句高声哟喝的:“吉时已到——”让新郎官猛地回神。 他见一顶八抬花轿停在成府门阶之下,凤冠霞披,赤如一抔鲜红的朱砂。 足以将他毒杀。 抬轿的小厮吼:“花轿临门——” 将街道围得水泄不通的榆宁人便以喝回应:“好——” 小厮又吼:“炮仗迎轿——” 便有成府家丁燃放“噼里啪啦”的炮竹。 成澈走下台阶,与花轿擦肩而过。停驻在人群边缘,仍在眺望远处街道尽头。 无端,你怎么还没来? 明明已经到了吉时,你怎么还没来? 你自己算的吉时,你怎么还没来? 不知是谁推了他一把,“成公子,看轿啊!” 他被迫转过身,仍不看那顶花轿,而是仰望天空。 天空怎么会干净得那么纯粹,他怎么找都找不到一片可以落目的云彩。 夕暮染得比深秋的未有山还要斑斓,无端,你选的吉日良辰真是好美。 如果不是耳畔锣鼓喧嚣,炮仗炸响、人群哟喝已经近在咫尺,成澈想就这样一直眺望远方,直到太阳完全西沉。 无望而卑微,与祈求无异。 “……” “成公子……” “成公子!接绣球啦!” 又不知是谁拉了他一把,成澈才发现那披着红盖头的新娘子已经捧着绣球出轿。 他木然拾起司马媛手中绣球的另一端,看着这身高不及他胸膛的女孩,忽而两道苦泪难以自控落了下来。 “大喜日子,成公子你哭什么呀!” “哎呀,这你就不懂了吧,这叫喜极而泣。” “成公子与司马小姐,当真是伉俪情深啊。” 成澈笑了。 成澈捂目大笑不止。 笑得发冠上的步摇连连晃动。笑得那红色发带尾落到了肩上。 他松开手,眼前却仍是一片漆黑。 原来已经失去了一切感官、所有力气,在欢声笑语中,他被涌进成府的人群推搡着,不知去往何处。 * 有人握剑走在戈壁之上。 他身后一道狰狞蜿蜒的长痕。是垂在身侧的桃木剑剑尖划过黄沙。 他头顶天空一对鸿雁拉扯着,顺着他的视线往落日扑打而去。 无端终于止住脚步,夕阳下沉的深度显而易见。看来,不知不觉吉时已到。 呵。什么吉时。 无端想笑。 不过是他对着成澈与司马媛的生辰八字,随手挑的一个寻常日子寻常时分而已。甚至...不宜婚嫁。 想笑什么姓成的,什么姓司马的,全都被他蒙在鼓里而不知。 于是他捂腹放肆大笑三声,笑得上身向后倾去。 笑得眼角渗出泪花。 虽然不是什么吉日良辰。 可是阿澈你看,这是多美的黄昏啊。夕烧是醉酒的酡红。戈壁落日浑圆无缺,竟将天穹与黄沙都染得灿烂橙黄。 成澈。你要抬头看,这整片天空你找不见一丝杂云,清澈得像一滩泛不起半点微澜的死水。 成公子,今夜无风,月朗星稀。秋夜的原野万籁俱寂,你要与她在龙凤花烛下依偎,你要—— 欺瞒众人者徒然失力,跪倒戈壁之上。 斜阳将他的影子投下沙丘,在这空无一物的戈壁滩孤寂如一棵枯树。 身下黄沙一滴一滴染黑。才觉已是泪如雨下,烁烁落进沙中,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阿澈,阿澈。今日的成府,想必宾客如云罢? 你不必说,我也知道。知道你正被他们簇拥着祝福着,踏着铺满红瓣金叶的石板路,与她共持一枚大红绣球,缓缓登堂,渐渐入室。 你进了礼堂,会看到你一对父母端坐案前,你众多亲族簇拥台下,你会听见帷幕后喜乐团的奏乐声起。丝竹共唱、琴筝和鸣,他们奏的是一曲颂你们百年好合、永结同心的《桃夭》。可我懂,你更喜欢那首小调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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