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澈注视着延宁公主,试图看出什么端倪。可公主既没有些许喜悦,也没有半分被胁迫的紧张与痛苦。 唯有目光锐利,似乎在尽其全力让成澈读出什么。 完颜於昭打断了他们的对视,忽然承诺道:“贵客放心罢。本王愿以公主之名,为大陈守卫草原安宁。”就好像猜到成澈在顾虑什么。 成澈还没来得及客套一句,肩膀又被完颜於昭揽过,“贵客情谊公主已知,与本王回席罢。” 成澈被推出帐外前,回头深深看了一眼延宁公主。 公主仍是那副无悲无喜的模样,只是死死盯着成澈,一瞬都没有放开。 那时成澈没能读出来。 直到后来,他也被喂下与延宁公主相同的化骨散,沦落到同样口不能言、动弹不得的处境,才恍然大悟公主那时目中含义。 是警告。 ——别信他。 祭典接近尾声,成澈与同行使者今夜要留宿乌仑。 他躺在一股兽膻味的地铺上,回想刚刚延宁公主的私帐也是类似的陈设,心说,完颜大概不是刻意为难他们,或许这就是乌仑最好的住宿条件了。 他倒也不挑剔,就是不舒服,不舒服要与司马况挤同一间。 “成澈大公子,我看这乌仑...说好听了是返璞归真,说难听了,就是鸟不生蛋,狗不拉屎。”司马况翘腿躺着,“这兽皮真躺得我浑身起疹子。” “你就忍忍吧。有就不错了。” 成澈看司马况酒醒后舒舒服服,而自己刚刚吐得上气不接下气,现在还身体发虚,心情实在难以言喻。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便打开随身手札,记下今日所见所闻。 惊异的、奇怪的、难受的…准备回去全都说给无端听。 写着写着,又翻起前页记录的与道长的点点滴滴。超度的每一只恶鬼,解决的每一桩事件,共度的每一天... 他举起手札,深深呼吸书页间的木质墨香。有些许像他心上人身上那股淡淡的气息了。 无端...好想你。 “妹夫啊,你说这完颜於昭,也是有意思...”司马况又来了。 成澈回过神,狠狠瞟了他一眼,“没人告诉你,直呼汗王全名是大不敬吗。” “什么大不敬,你没看到吗?他见了我们就像孙子似的。”司马况翻了个身,看向成澈,“我说他有意思就有意思在这,怎么对我们这些使者都这——么恭恭敬敬。要是皇帝来了,岂不是真得当爷爷伺候。噢,我想起来了,他就是皇帝的孙子。”说罢司马况被自己逗笑了。 成澈也确实不明白,“或许,是延宁公主教导有方吧。” “说到公主,你说那延宁公主怎么能受得了啊,这地方,真不是人待的。” 成澈长长叹了一声,左右环顾乌仑毡帐,做工粗糙,材料原始,频繁迁徙又让它布满尘土,“是啊...延宁公主远嫁乌仑,一定相当思念故土。” “要是我,我可不来。” “公主也非自愿。可你也看到了,草原人各个人高马大,当年他们屡屡掠夺边境,百姓苦不堪言。且他们部族众多,赶跑一支,又来另一支。根本难以驯服。皇帝派公主和亲,是想以夷制夷,借势实力最强的乌仑统治草原。” “那完颜於昭成为乌仑新汗王,现在又统一了草原,岂不是不负众望?” 成澈点了点头,“只要他对中原没有觊觎之心...” “你看他那本分样,像是有觊觎之心吗?” 这问题又问住了成澈。目前看来,完颜确实看起来没有什么雄才大略、深谋远虑。单就他放任子民野蛮过活,便可见他毫无教化之意、进取之心。 不管怎样,只有一点成澈十分确信,他对完颜於昭提不起任何好感。 * 成澈结束草原之行,终于回到榆宁界内的那天,是个天朗气清的秋日。 一别半月,成甚与司马婧都亲自到了城门口迎他回来。 可成澈更在乎余光里,城墙瞭望台角落那抹黑色影子。 他已经迫不及待扑进爱人怀里。被他揉了又揉,吻了又吻,然后把草原风土人情连同思念与牵挂一起带给他。 与父母寒暄过后,却听成甚笑道:“澈儿,有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司马婧堵进他视线,“你不在的时候,阿媛有月事了。” 他父亲连声感慨:“你都二十二老大不小,现在总算可以完婚了。” 成甚又笑,“我和你母亲说啊,说不定明年这个时候,咱们就能抱上孙子。” 成澈全然怔死。余光里,那抹黑色的影子消失了。 成甚拍了拍儿子肩膀,欣慰道:“你平时不是常与道长来往吗?我已经托他给你算了个迎亲的良辰吉日。” “...谁。” “无端道长啊,良辰、吉日,他都算好了。聘书已下,你的吉服昨日也从绣房送来,就等你回来了。” 成澈的脑子一阵轰鸣。 他不顾错愕的父亲、叹息的母亲,头也不回奔进城门。登上城墙瞭望台,呼唤爱人的名字,寻找那抹黑色的影子。 却只剩守卫说,无端道长不久前刚刚离开。 道长托他给成公子带一句话。 ——你能平安回来,胜过一切。
第119章 哪怕草芥虫豸走兽 “无端...” 成澈一口气爬上城楼,本就已经上气不接下气。 收到这样的口信,肺腑更是喘得刺痛。 一拳砸在城墙石砖上,他根本无法想象,无端怀着怎样的心情为他算大婚的吉日。 想必比他的拳头还要痛楚万分。 他向士兵讨要纸笔,写了一封小笺。接着从怀里掏出鸽哨吹响。 远远天边飞来一只黑鸽。 这两年,他与道长再也不能正大光明见面。他们约定私会的时辰地点,都用这只黑鸽传信。 黑鸽真的很聪明,不论对方在哪,都能飞往身边。 成澈将信笺绑上,摸了摸鸽子,“去吧,去找他。” 信上只有几个字: 湖心岛,不见不散。 没有约定时辰,因为他会一直等他。 望着鸽子飞远,成澈立即策马扬鞭往颂云泊方向奔去。 分明距离湖岸还有一段距离,已经有三弦的乐声从远方传来。 成澈驱马赶去。只听一段,他就认了出来。弹拨的,分明是他心情好时总会哼唱的那首。 本不是忧伤的音律,在三弦的音色中却听得人肝肠寸断。 而无端坐在颂云泊渡口那艘登岛的小舟上。形影死寂,如落在舟上的一片黑色枯叶。 成澈立即下了马,没有来得及栓绳便朝爱人跑去,“无端——” 跑着跑着,他干脆张开了双臂。 抱我。快抱我。 道长放下三弦,温笑望着他跑来,离得近了,便站起身接他。成澈一跃把他扑进船舱里。小舟摇摇摆摆,几乎翻倒。 无端摸他的后脑,一股草原捎回的青草味,湿地带来的微润感,“你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 成澈往爱人怀里埋了又埋,“无端,我好想你。好想好想你。......你知道吗,这几天在草原发生了好多好多,你都想不到乌仑……” 他在讲述乌仑故事时,无端耐心而专注听着。 他说到他是想着心上人才能舞起剑舞,无端便把他吻了又吻。 他说到他被迫灌了好几碗烈酒,无端便揉他肚子,心疼得不行。答应他回去一定给完颜算个下下卦。 成澈添油加醋说了好多,简直是絮絮叨叨,因为,他只想永远留在这个话题。 可故事终有结束。 “阿澈。” 无端温柔打断他笨拙的没话找话。 成澈抬首,佯装不知爱人将要说出什么糟糕的句子。 可他喜欢的人、喜欢他的那个人满面苦涩,几乎如碎纸般薄薄笑着。 成澈再也伪装不下去,先落下了泪水,“别说了…别提那个…好不好?无端,我不想听。” 无端把他圈住,语气是可以被一眼看破的假意欣然,“阿澈。我算过了。九月十九,七天后。是个宜嫁娶的好日子。” “你算错了…无端你算错了。” 成澈怎么都抹不净眼泪,于是他放弃了,任由水珠不争气落了无端满面,滑进无端嘴里,好让他尝尝到底有多苦。 “不喜欢吗。这个日子。” “不喜欢!我不喜欢!”成澈哑哑唤对方,“无端...我们这么久没见,你就没有话要对我说吗?” “有啊......” 无端垂下眼。 “成公子...” 每一声,都用尽了全力。 “阿澈...” 最后二字,尤其缓慢艰涩: “恭喜......” “我不听!”成澈双手捂他的嘴。可有些话,有些感情,哪怕捂住嘴巴,也可以通过眼睛说出来。 于是成澈倾身吻他。 他匆忙脱下道长的黑色外袍,又着急解开彼此的腰带。 他真的想告诉他,他好想他,于是在船上就讨要了两回缱绻的缠绵。 恍惚间,有陌生的冰凉落在脸上,顺着成澈泪痕的弧度滑进口中。 又咸又苦。 成澈在心中长长喟叹一声。 是他们泪水交汇啊。 如果颂云泊真的是仙女娘娘为爱而流的眼泪汇成,那他们今天可真是又为它添上了好几滴。可如果世上真有神明,怎么会让如此相爱的他们爱得如此多舛。 ——如果世上真有神明,成澈也不贪心,只许愿此刻的温存永远不要结束。许愿明天永远不会到来。 一个又一个无言的深吻过后,久别重逢的他们合衣倒在小舟里相拥,仰望逐渐入夜的灰青色秋暮,淡淡星辰与月轮若隐若现,任泪水缄默打湿木舟。 仍然是成澈先缓好了情绪,他捏捏爱人手臂,“回来这么久,都没听你说一句想我。” “多大了,还像个小孩。都要成家……” 成澈立刻打断他,“就说想不想我!” “想。” “有多想?” “想到夜不能寐,把你哼的小调谱成了曲。” 成澈翻身趴在他胸口,挠他颈窝,“我也没去几天呀,就这么离不开我吗?” “一分一秒都离不开啊…澈。” 我何曾不是同样啊,无端。 成澈深吸一口气,眼泪又重新涌向眼角,“如果我拒娶司马媛....” “我会离开。”两年了,无端的回答仍未改变。 “去哪。” “远方。” “有多远?” “此生不会相见的远方。” “别走...真的...你别走。”成澈连连摇头,一时情急脑热,“乌仑汗王…他不是好人,可我看得出,他没有打中原心思的!…就算我不娶阿媛,榆宁还是好好的,我们也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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