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澈的心脏当即猛地一抽,忙不迭踮起脚尖,朝那人高声唤:“无端!!” 是无端,就是无端。 无端一定能听见。可却连回头看一眼都不肯,径直穿出人群,沿长街走了下去。成澈想追,却被扯住了袖子。 司马媛问他:“阿澈表哥,你去哪呀。” 成澈一愣,他断断不能把这十岁的女孩独自丢在这里。再看无端,已经不见人影了。 他轻轻抓开司马媛的手,“没什么。我们...去看戏吧。” 声音竟有些哽咽,而苦涩如瘟疫般蔓延。 他闷头走进戏楼,寻到自己的位置瘫坐下。双手交握放在膝上,彼此掐进了手背肉里。 台上唱着牛郎织女,唱牛郎放牧,织女织布,夫妻二人如胶似漆,人间日子恩恩爱爱。 成澈一句都听不进去,无端那句话还在耳边回响。 “不过两月,成公子便寻得佳人在侧了。可喜可贺。” 时隔两月,终于听到他说话了。成澈竟有点微小的欣悦, 无端的嗓子低沉而有力,腔调又常是一副端着架子的模样,不胡乱逗人的时候,每一句都无比的威慑,足以让听者心甘情愿折腰拜服。 成澈忽然发现,自己原来这么喜欢听无端说话。 不仅仅是说话。 他喜欢和无端一起练剑,把汗水洒在彼此身上,相互切磋,而后点到为止。 喜欢两个人并肩躺在树荫下小憩,有时醒来脸上被墨笔画成小花猫,有时却会迎上无端难得的满眼温柔。 喜欢无端逗他,笑他,揉他,和无端一起的每一刻每一秒,哪怕总被欺负得像个傻瓜似的团团转,他也喜欢。 可现在,无端只愿赠他这句话了。 而这句话,也越品越不是味道。 什么佳人在侧,什么可喜可贺。 无端...该不会误会我和阿媛了吧。 迟钝的人儿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他一愣,忽然胸口苦痛得无以复加,仿佛心儿被泡进了中药,又被硬生生拧出药汁。 今夜被谁误会都无所谓,唯独无端。 他揉了揉发痛的胸口。 怎么办。怎么办。 要告诉他,是误会。 一定要告诉他。 唱到天帝震怒、押解织女回天庭受审、夫妻二人不得不分离时,后台乐团如奏哀乐,丝竹声声阵阵,引得场下观众断断续续也响起了呜咽声。 不知怎得,成澈也眼睛泛酸。 情绪竟难以自控,好像被硬生生拆散的不是牛郎织女,而是他自己。 从未有这么强烈而迫切的,动身去寻某人的期望。可他却只能木头似坐在这里,听台上人唱不属于他的悲欢离合。 他捂着脸掩饰,直到满手湿润。 “表哥...?” “表哥!” 成澈回过神,看着身旁女孩一脸疑惑不解,顿时又心生歉意,“抱歉...” 司马媛挠了挠头,“为什么要说抱歉呀?” 成澈长长叹了一声,不知该怎么解释。而台上一幕落下,到了中场休息。 见表哥似乎还沉浸在戏曲中,女孩便随意站起来溜达,忽然欣喜,“诶,大哥——!” 成澈顺她目光看去,原来戏院前排坐着他表哥,司马媛亲大哥,司马况。 而司马况身边依偎着一个年轻妙龄女子,想必是他今夜的伴侣。 成澈顿时心生一念,“阿媛,你去找你大哥,好不好?” “嗯?” “我...忽然想起有件要事要办,不能陪你看戏了。” “哦...” “可以吗,阿媛。” 司马媛不明所以,但点点头,“可以呀。” 成澈苦涩一笑,他愧疚于自己的自私,“谢谢阿媛。” 刚一目送司马媛走到了司马况身边,成澈便立即起身逃离了戏楼。于是便不知司马况是如何勃然大怒,气他派司马媛搅和了他和美妾的良宵。 终于走出戏楼,成澈长长舒了一口气。脚步顿时也加快,他顺着刚刚道长消失的方向沿路跑去。 无端一定还在榆宁城,他要去找他。哪怕他再也不想见他了。 无端,等等我... 然后听我解释,都是误会... 而无端道长,似乎与他达成了某种默契,又或者只是算到了。 像是知道成澈会来寻他,他没有走远。现在正站在路边,面前聚了三四个排队算命的客人。 成澈一捉到那抹黑色的影子就特别高兴,高兴得满面遮掩不了的笑意。原先消失不见的气味、声音、颜色忽然重新涌入了他的一切感官。 七夕的榆宁,原来这么甜香热闹。 可他忽然又犹豫了:他还愿意见我么。 于是暗搓搓躲在沿街摆放的花架后,偷偷看无端给人算卦。 好久不见道长,他似乎又长高长开了一些。虽然面目都隐在黑纱帷帽下,但成澈就是能想象他双目一定还是那么漆黑灼人。 他哪知自己现在看无端,已再不似从前那样单纯。是男人看男人,男人看心上人。 他痴痴地、偷偷地看着,一直瞧到无端算完所有客人,继续游神般沿街走了下去。 那他也悄悄跟上,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一路跟着无端穿街过巷,他都没下定决心走上去问候。好像只是这样看着,他便足够开心了。 直到道长在长桥上停驻。 ——也就是九年前和他无端分别的那座石桥。 桥下这条城中河名为泪河。传说是未有山的仙女娘娘眼泪汇成的。 仙女娘娘的爱人犯了天条被贬凡间,从此受尽生老病死之苦,仙女便只能在无尽的寿命中看着男子一次次出生、历经磨难老去死去、又转世重生。在这漫长的岁月中,仙女为爱人流下的泪水汇成了这条长河,一直灌满整片颂云泊。 而每逢七夕,石桥两侧的桥桩上便挂满了祈愿牌,据说若能挂一夜不落入水中,那么愿望便能实现。这石桥,已然是榆宁情人相聚的鹊桥。 道长垂首翻看琳琅满目的祈愿牌,若有所思,接着从桥头商贩那买了一块,低头写了什么,而后也挂了上去。 成澈躲在不远处看完了全程,心中直痒痒,七夕挂祈愿牌,不都是求桃花、求美满... 臭道长挂什么牌。 他好奇得要命。见无端下桥后被路人拦住求卦,便连忙跑到桥上,手忙脚乱翻了好久,终于翻到无端刚刚挂上去的牌子。 只见写的是:愿成公子与所爱白头偕老,生死不离。 成澈愣了,一边愣一边呢喃: 笨蛋无端,笨蛋无端,笨蛋无端! 无端果然误会了!可那不是我的所爱,是我表妹啊。 成澈嘴角半点都抬不起来了,难过、委屈又烦闷,把木牌一把扯下,举起手就要抛下河去。 “笨蛋道长!” 高高扬起的手却从身后被紧紧握住。 无端揉开他的手,取走了木牌。
第107章 澄澈的泥沼 道长取走了成澈手心紧紧攥着的木牌,左右端详上面每一个字,似笑非笑:“这是我用辛苦算卦钱买的牌子,成公子怎就拿去丢了。” 无端... 成澈轻轻抽出手,背在身后发抖。 哪怕隔着帷帽黑纱,他也不敢看无端,只怕一看他焦灼的心情就暴露无遗,“你许的愿望...我不喜欢。” “那是我多事了。”无端笑出了声,“只是诧异两月不到,成公子已寻到佳人了。” 又看成澈空荡荡的身边,“佳人呢?” 成澈连连摇头,把语调压得很低来克制自己翻涌的情绪,“她只是我表妹。司马媛。” “表妹...”无端咀嚼这二字,从没有听说七夕带表妹游园的。但将信将疑之下竟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庆幸。 “真的。”成澈扬起脸,“我和她没有那种关系。无端...你相信我。” “成公子,我信与不信,又会怎样。” 一声又一声的“成公子”砸在成澈心头,后者嘴唇接连扁了下去,抬手轻轻掀起道长的帷纱挂在帽檐。 终于与他久别重逢,四目对视,“无端...还叫我阿澈,好不好。” 无端动了动唇,无声唤了“阿澈。” 却后退一步,与成澈拉开距离,“成公子,是你说的。你我今生不相往来。” 成澈的嘴更瘪了,“不相往来...是我说的...没错...是我说的。” 他努力勾起一抹凄凄笑容,“嗯。我就是不想你误会,没别的意思。道长。不打扰你做生意。告辞。”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没等无端回一句话,便飞快转身往桥下逃也似走去。 道长被他一句又一句堵得反应不及,再看这家伙擅自离去的背影,两个月无处发泄的某种情绪终于化作一股炙热。 他当它是无名火,他以为它是无名火,于是一把扯下发上木簪。两步上前抓住成澈手腕,怒道: “成澈!”他紧紧握他,“这——” 这木簪还你。 他是想就此一了百了,斩断尘缘的。 成澈怔怔回首,眼角、鼻尖、耳根没有一处不哭得通红。不过走出几步,泪水竟已沾湿满面,让他像极一弯从水里刚刚捞出的月光。 无端望得哑声。忽然道不出那句预想的残忍。 他握着成澈良久,轻声问了一句根本没必要问的:“不复相见。是你的真心话吗?”虽然答案昭然若揭,他还是怕成澈给他不想要的回答。 好在成澈连忙把脑袋摇得不停,转眼又有两滴泪水晃落在颈间,“不是!不是!” 他想解释那天他只是好愧疚,好害臊,可一回想发生的事儿嘴就止不住哆嗦,“不复相见,我不想...真的不想。可是那天听你说,我在你心中和旁人没区别...” 他向前一步,右手搭在胸口,“我真的好难过。难过得我宁愿再也不见你,也不希望,做你的......与旁人没有区别的......”他垂下脑袋,咬出那两个字,“道友。” 无端哑然失笑,只好紧紧抓着手中木簪,若是不这么做,怕是无法克制自己拥抱成澈的冲动了,“你觉得,可能吗?” “啊...?” “怎么会和旁人没区别?”无端目光躲闪了一阵,最终停在成澈脸上,长长舒了一口气,语气变得坚定而坦然,“我酒后说的胡话你都忘了吗?” “当然没忘!”成澈左右摇头,一愣,“你不是说你没说过吗!” 道长笑起,抬手拭去成澈脸上泪花,“可成公子从不说谎,对吧。所以...你对我真的很重要。” ——能让那么骄傲的无端道长服软认栽,也就成澈能做到了。 听他这么说,成澈也泛起甜味。 他终于承认了。他终于肯承认了。 成澈温温含泪笑起来,“是啊...骗你是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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