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韶光注视了那滴眼泪片刻。 他一直知道,自己在很多人眼中,大概都是个高深莫测、极难理解的人,年少时就身居高位的经历,也造就了他凡事杀伐果断,且很少向别人解释的性格。 而如今这些魔修们,倒也反过来让他觉得费解。 曾经魔修在他眼中,只代表着邪恶、敌人、理所当然应该除去的对象,而原来阴沉残忍如他们,也会有喜怒哀乐、难忘过往,也会有痛苦,遗憾和悲伤。 慕韶光有些出神,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居然正在试图理解魔,不由摇头一笑,随手将程棂的眼泪也收入了玉瓶之中。 别人的喜怒哀乐跟他没有关系,别人如何看他,也不影响他的目的。 不管程棂这滴眼泪到底是因何而起,那时的举动又是因何而生,总而言之,他要的东西是到手了。 程棂的眼泪“叮咚”一声落下去,玉瓶上闪出了一丝淡淡的光泽,然后又归于平常。 寒玉有些激动:“这一次的可以!魔神的力量碎片就在里面。” 慕韶光倒是很冷静:“那接下来,就是殷诏夜那一头要加快速度了。” 如今他已经获得了殷诏夜体内的少部分魔神力量,其他力量受到惊动,也会更加容易觉醒。 这就像一条好不容易被撬开的缝隙,如果不立刻趁热打铁一举敲碎,等到缝隙重新合拢,就会比以前更加坚固。 不过现在事态的发展已经与天机预示中殷诏夜的前世不太一样了。 前世殷诏夜在天劫中遭遇重创,虽然最后渡劫,却一直都没恢复好,妫海腈趁机几次设局围杀,最终将他逼上绝境。 但这一回,妫海腈已死,他的天劫虽然一波三折,也算成功渡过,实力又上了一层台阶。 不过看殷诏夜的表现,只怕下一步还会要去对付龙皇,只不过他自己心里也应该清楚,龙皇可没有妫海腈那么容易下手,殷诏夜必然还有下一步的筹谋和布局。 慕韶光需要在事态变得更加复杂之前,尽快把他身体里剩余的力量取出来,否则只会夜长梦多。 慕韶光沉吟道:“我需要再创造一个契机。” 不过还没等他把这个契机想好,魔域就再次发生了一件大事。 ——修真界中多个门派、世家联袂来到合虚的山门结界之外,要求魔域就最近屡屡发生的人命疑案给出交代。 发起者,正是上回求到问千朝这里来的岳谷主。 他的孙子整个肉身都已经呈现出高度腐败的状态,别说是问千朝,就是阎王爷亲自把他的魂魄从地府里面放出来,都找不到可以还魂的尸体,所以人终究也没救回来。 岳谷主悲痛之余,四下打听,发现还有几家也遇上了相同的情况,便约了他们,共同来到了合虚。 这件事算是彻底闹大了,甚至这些门派世家当中,不光仙门,还有妖修和合虚之外的魔修。 魔域长老派人到慕韶光这里来,通知了他这个消息,慕韶光方才得知。于是他立刻动身前往,查看究竟。 魔神死后,负责处理魔域各项大小事务的,并非他那几位性格各异、桀骜不驯的弟子,而是在他当年刚刚发迹时就追随他修行问道的老部下。 当年的旧人也有不少都已经去世了,眼下身居长老之位的是兄弟三人,分别叫做涂垚、涂森和涂淼,被外面的人合称为“合虚三老”。 这次上门讨说法的修士们阵仗不小,才惊动了他们亲自出面,一番交涉之后,又派人将消息通知给了魔神的几位弟子。 慕韶光过去的时候,程棂和殷诏夜都已经到了,彼此离的很远,分别坐在合虚三老的两侧。 慕韶光觉得自己有点魔怔了,现在他看见个魔,脑海中就自动开启思考模式,盘算着如何把对方弄哭。 眼下难得这么多人齐聚一堂,对其他修士来说都是难得的场面,在他眼里分起类来却颇为简单,就是哭过了的(程棂)、暂时不需要哭的(合虚三老),以及还得再重点哭的(殷诏夜)。 程棂被殷诏夜天雷劈出来的那倒霉内伤还没有好,靠坐在一张带着软垫的华丽座椅中。 他虽然掉了那滴眼泪,但只要面对的人不是慕韶光,桀骜张狂之气不改,此时虽然坐着,目光却似居高临下般一一扫过面前的修士们,语气中带着漫不经心的冷酷。 “合虚今天难道热闹,我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来了一听,却是有的人死了儿子,死了徒弟,死了孙子。哈哈!这倒是有趣,死了人不忙着发丧,急哄哄跑到这里来……” 程棂微微一笑,说道:“你们是把合虚当成了棺材铺子么?” “你!”有人霍然起身,对程棂怒目而视,“此事分明就是你们干的,装什么糊涂!” 合虚三老中的一人道:“口说无凭,可有证据?” 岳谷主强压怒火,冷笑道:“证据自然是有的,要不然我们也不敢来到贵地叨扰!” 他把“贵地”两个字咬的很重,显然是在讥讽,说着便从怀中拿出了一把小巧的木剑。 这木剑不过食指长短,乍一看简直就像小孩子过家家的玩物,但除了小之外,整把剑都打造的十分精致,有剑鞘、剑柄和剑穗,连上面的花纹都雕镂的极尽精美,剑身上还泛着一层淡淡的灵光。 涂淼的眼中露出一丝贪婪之色,难得夸了一句道:“不愧是器修之物。” 但岳谷主的表情显然不对这个魔头夸奖自己感到多么荣幸,他冷笑一声道:“不敢当,可惜这木剑并不是老夫打造的,而是先师传下来的护身救命之宝,曾经救过我一命,我就把它给了我那名不成器的孙子佩戴。而这也是他乃合虚之人所害的证据!” 其他跟着岳谷主来的修士们都知道这木剑是做什么用的,他完全是给合虚的人解释: “这柄剑的防御能力极强,佩在人的身上,能够替人抵挡攻击,将发向那人的招数全都吸收到剑内。但它最大的好处,是将这招吸进去之后,便能原封不动地再使出来,只是威力会随着使用次数而逐渐减弱。” 岳谷主一边说,一边捏诀将剑出鞘,咬牙切齿地说:“因此佩戴这剑的人被什么招式攻击过,只要一演示就一目了然。” 说着,他也不让合虚三老避开,随意将剑向着前方一挥。 这柄小剑的剑身上陡然散发光彩,引气而动。 剑光幽幽似冥火焚日,剑气森森如万鬼掠空,凄厉阴恻,如清明细雨,夜坟孤风,绵绵刻骨的寒意,瞬间透体而入,直击心间! 合虚三老被剑光包围其间,霎时又以气劲突破,身形重现。 这招式被木剑吸入之后,因为岳谷主要对人展示,已经用过数回了,威力大打折扣,以合虚三老的实力,绝对不会因此而受伤。 但不知为何,露出真容之后,三人的面色却是出奇的难看,刚才的种种趾高气扬、咄咄逼人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满面毫无血色的青白。 就连程棂和殷诏夜都对视了一眼,难得没有针锋相对,而是齐齐默然。 饶是慕韶光正满脑子“哭哭哭”,此时心中也不觉一动,心道:“为什么这招式给我的感觉这样熟悉?” 岳谷主喝道:“这剑中的正是合虚的招式,也是它杀了我的孙儿,你们说,是也不是?!!” 几个人依旧没有说话,如果仔细看去,涂森的双手似乎还有些微微的颤抖。 他们承认和抵赖还都好理解,这反应却是让人奇怪了。 这些年仙魔斗法,交战无数,对彼此的招式路数都有一定的了解,甚至魔神与问千朝的父亲问旻最激烈的那一次大战,岳谷主也就在现场。 他很肯定,这样阴森诡谲,却又强大到可怖的招式,只有魔神门下才得其精髓,而且还不会是身份太低的低阶修士,只是问了很多人,一直没有找到确定的人选,气怒攻心之下,这才直接来到合虚质问。 但是看合虚三老的表现,却并不是被人点破之后的心虚,而更像是这一招让他们联想起了什么十分可怖的人或事,以至于在人前失态,反倒让岳谷主犯起了嘀咕。 正在这时,忽然有声轻笑响起,空气中幽香似水,一个清柔妩媚的声音飘飘荡荡传来: “这大好的日子,被叫来见一帮臭男人,真是平白添了这许多晦气。唉,我还以为有什么要事,原来是要过来受审的。” 说话的同时,眼前衣袍飘飞,一名女子在原地现出身形。 她穿了一身黑衣,却有丝丝缕缕星芒般的荧光藏在衣袍暗纹之间,头上、颈上、双腕,腰间,皆缀有许多玉石装饰,行动起来叮叮作响,一袭水缎般的长发未束,直泻腰畔,面容天真无邪,妆容浓艳妩媚,形成了一种诡谲而又美丽的反差。 这是魔神的唯一一名女徒,叶天歌。 只听她轻言浅笑,语气温柔:“……依我说啊,人都是要死的,没准你们今天义愤填膺地讨公道,明天就一个个暴毙去见那些徒子徒孙了,白费劲做什么呢?” 叶天歌的话引来了不少人对她怒目而视,她却毫不理会,径直笑吟吟地在一边坐下了。 慕韶光心想,要弄哭的,加一。 这姑娘的样子,一看也挺难缠,让她流泪的难度只怕不下于殷诏夜和程棂,更何况,慕韶光对待女子终究还是要心软客气几分,让他主动去把一个女孩子惹哭,心中难免有些罪恶感。 按理除了叶天歌以外,魔神还有两名徒弟慕韶光尚未见过才对,但这两人却一直没有现身。 这时,合虚三老那名方才负责通知他们几个前来的下属也适时禀报道:“长老,莫尊使尚在闭关。” 他所说的莫尊使名叫莫暝,排行第六,是魔神的关门弟子。 涂垚微微一皱眉,说道:“自从主上去世之后,他就再也没有露过面,这是闭的什么关。” 涂淼懒洋洋地说:“或许出事了吧。练功时出了什么岔子,死在里面了也不一定呢。” 他虽然这样说着,神色间却很寻常,并没有多少关切之意。 说完之后,他便看向了慕韶光的方向,将声音一扬:“唐尊使,该露面了?” 慕韶光微微一笑,知道自己站在这里,这些魔修们定然也都早就察觉到了,于是缓步而出。 魔神这些部下和徒弟今日难得齐齐现身,每出来一个,修士们就谨慎地打量一番,暗中跟传言对照,瞧见慕韶光露面时,只觉得他身上魔气最弱,想必就是魔神那个没有灵根的徒弟唐郁。 可就在他现身于人前,平平一抬眼的瞬间,便似是所有星光与月色骤然落入方寸,明华夺目,光彩湛湛,仿若松竹之韧,初雪之清,反倒其他人都成了陪衬。 刚才还一副“小爷眼前你们都是尘土”架势的程棂坐直了一些,把翘着的二郎腿放了下来,殷诏夜却是移开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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