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口!!” 兰缪尔凄厉地喊了出来。极致的悲愤令他浑身颤抖:“一群欺世盗名的罪人,你们也配侮辱淳朴的子民!” 先知又大笑起来。 “兰缪尔,我的神子,别用那种仇恨的眼神看着我。你说你的子民淳朴?” “那你大可现在就跑到街头喊一声‘从来就没有神母’,看看那些疯狂爱着你的信徒们,是会选择相信你,还是会认为神子在深渊被恶魔附身了?” 兰缪尔咬牙站在那里,他死死睨着先知,眸中因愤怒而烧起来的光芒却缓慢地熄灭了。 无边的疲惫感再一次冲刷了他。 他摇晃了一下,扶住沉重的额头。 先知哀悯地望着眼前站都快站不住的少年,说:“你该知道,民众信仰的是神子,不是兰缪尔·布雷特。” “神子,你还有最后一个回头的机会。好好想一想吧,只要你愿意,一切都还能回到从前。” 说完这句话,先知就捡起地上的权杖,转身向外走去。 就在他跨出大门的时候,身后一声闷响。 先知回头。 兰缪尔倒在神母像之下,人已昏厥过去。那苍白的脸颊枕着金发,发尾如溪水般蜿蜒在精美的大理石地面上。 难道是我错了吗,兰缪尔心想。 若非如此,他怎会孤身一人。 这是神子来到结界崖上的第三天。 云层间开始下雪。 三天前,兰缪尔在接连的刺激与打击下晕倒在祈祷室内。再醒来的时候,老圣君与老圣后,还有弟弟艾登都来到了床前。 神殿还是老一套的说法,称神子被恶魔蛊惑而心神失守。 老圣君明知道真正缘由,却保持了缄默,反而带着妻子与小儿子前来探望长子,委婉地暗示兰缪尔放下执念,回到亲人身边。 兰缪尔面无表情地坐在床上,眼神失焦。 老圣君说什么,他就麻木地点一点头;侍从喂他吃饭喝水,他也恍惚地张嘴吞咽。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可不就是一个“被恶魔附身者”的样子? 而这正是神殿的长老们想看到的。 那天夜晚,兰缪尔来到先知面前。 神子再次在先知长老面前恢复了温顺。他说自己想去结界崖上安静地想一想,希望可以不受外界打扰。 先知长老同意了。他看出兰缪尔已经被逼到了绝路,只差最后一推。 结界崖上不会有救赎,也不会有答案。那里只有无尽的荒凉与黑暗,作为最后一根稻草再合适不过。 于是,兰缪尔独自来到了结界崖,这片封锁这秘密的禁地。 这一次,他不再向神祷告,也不再默念圣训,而是叩问自己的内心。 他反复地思索,人魔两族的救赎到底在何方。 他思索什么是对错,什么是善恶;什么是神,什么是人;什么是历史,什么又是当下。 他思索战争,思索责任,思索爱与恨的定义;他思索黑暗,他思索光明,思索困惑自己的一切。 可他仍然得不出答案。 一天过去,两天过去,三天过去。 神子像一座雕塑那样静坐在结界崖上,因为太沉浸于思索,又或许是精神确实已然破碎。他逐渐忘记了挪动,忘记了休息,最后甚至忘记了饮食。 兰缪尔一点点虚弱下去,但他依旧脊梁笔挺地坐在原地。 北风卷起大雪纷纷落下,结界崖上越来越冷。 一片又一片的雪花,落在渺小的身影上。 或许父君说的才是对的。 第四天,兰缪尔忽然心想。 已经过去两百年了,根本不存在化解仇恨的两全之法。 或许承认魔族是人族的仇敌,才是唯一的救赎之道。 承认吧,恶魔在向他低语。 只要承认,你就不再是罪人。 而是守护王国、清剿恶魔的神子。 曾经是,并且今后也将是。 你没有犯下任何过错,杀死了魔王是光荣的功绩。几千万子民爱着你,你也爱着几千万子民。在金太阳的照耀下,你将度过很好很光明的一生。 不。 兰缪尔闭着眼,静坐在落雪的山崖上。 纵使被褫夺了一切,纵使变成一个信仰破碎的空壳,他也绝不成为神殿的傀儡。 倘若果真无路可走,宁可怀抱着罪孽,僵死在风雪中。 …… 雪越下越大的时候,神殿的长老们也在看向结界崖。 一位供奉长老问:“先知,您为何如此确信神子会屈服?” “我并没有确信。”先知长老端起眼前的红茶,吹了吹,“我说的是:七成的概率屈服,三成的概率自尽。” “我想问的是,您为何如此确信神子不会继续反抗?” 先知长老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深陷的眼窝里,褐色的瞳孔闪着幽深的光。 “很简单,如果选择回到人间,他仍拥有一切;但假如选择深渊,他将一无所有……除了无尽的痛苦。” “到那时,他将失去亲人,失去朋友,失去子民的敬爱,失去信徒的仰慕,魔族会恨他,人族也会恨他。从此没有前路也没有归途,他的灵魂坠入比深渊更深的地狱。” “那绝不是人能承受的痛苦。” “说到底,人的意志太过脆弱了,所以才要向神祈求……可神子已经失去了神。” “如今这个王国,不会有任何一种力量成为他的支撑。他只能沉下去,像溺水一样,最初还能挣扎,但等到气力耗尽,绝望就会吞没他。” “除非……” 供奉长老:“除非?” 先知缓缓地笑了起来。 “除非他不是人,是神。” “可是这世上,哪里有神呢?” …… 第五天的时候,肉体的痛苦最为强烈。 饥饿,干渴,寒冷,虚弱,思虑,悲痛,愧疚,绝望……当这些全部超过了人类能承受的界限之后,兰缪尔生病了。 先是断断续续的低烧,到了下午已经发展成高热。 他开始呓语,不停地摇着头说胡话,双手偶尔会拼命地抓握,却只能握住冰冷的雪粒,很快就融化成冰水。 第六天,兰缪尔已经无法保持坐姿,而是静静地软倒在山崖上。时而清醒,时而陷入半昏迷之中。 他仍然找不到答案,哪怕已经走到了濒死之际。 风雪不肯停,寒冷地吹了整整一夜,延续至次日清晨。 第七天了。 神子侧卧在山崖上,浑身上下都是白色,因为冰冷的雪压着他。 兰缪尔已经不觉得冷了。 绝食五日,抱病两天,纵使有法力支持,他也已经只剩一口气。 他感觉不到饥渴,感觉不到难受,也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只是迷蒙地在雪地里半睡半醒,呼吸渐渐变得缓而弱。 他最终还是没有找到救赎之道。但好在,长久的地折磨着他的负罪感与疲惫感,也终于随着意识一起变淡了。 雪越下越大,片片白雪将王国最美丽的少年无声地掩埋。 兰缪尔闭着双眼,睫毛乖巧地垂拢,他的意识迷离,青白的唇角甚至出现了一点解脱的笑意。 濒死的幻梦一场又一场上演。钟声敲响,圣曲回荡,鲜花与泉水在地表欢聚,一切光明灿烂。 最后,四周归于一汪黑暗的湖水。温暖又安宁,像是婴儿回归了母胎的怀抱。 他觉得……好舒服…… 兰缪尔的唇间静悄悄地泻出一口白雾,他的头颅低垂得更深。发青僵冷的指尖,缓慢地松开了…… 幻梦中响起了歌声。 他听见有谁在唱歌。沙哑,嘹亮,带着古老而悲壮的韵律。 那是从未听过的曲调,搅乱了黑暗而安详的湖水,惊醒了下沉的意识。 “……” 山崖旁,兰缪尔吃力地将眼眸睁开一条缝。 身上的雪好重。 突然,神子急促地吸了口气,眼中竟然有了一点碎光。 这歌声…… 不是幻觉,这歌声! 电光石火间,神智被压回这具濒死的躯体,兰缪尔竭尽全力地挣扎,厚重的积雪压着他的胸口,他从喉咙中发出微弱的气流声! 冻僵的手脚抽搐着动了起来,身上的积雪哗然裂开,扑通通落地。 “咳咳!” 兰缪尔伏在山崖上呛咳,拼命地往前爬了一点。 歌声从结界的下方传来。近了,更近了,那是他永难忘怀的嗓音。 兰缪尔不敢置信地听着,他在肮脏的雪水里匍匐,几乎是靠双手爬到了那片结界前,十指紧贴在法阵上—— 他再次看到了深渊里的结界崖。 有个魔族少年沙哑地唱着歌,孤身走上了这片贫瘠的山崖。 昏耀踩着没过小腿的积雪,走到了山崖之顶。 他似乎比之前更加落魄了,身上的黑鳞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新伤叠着旧伤;他也更加消瘦,褴褛的衣衫下,肋骨都隐约凸显出来。 他的怀中抱着一个小小的头骨,像是抱着世上最后的珍宝。 霎时间,兰缪尔的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 他的四肢变得轻飘飘的,他的心仿佛被彗星撞击,他的大脑像是听取了神谕那样澄明。他本以为自己的泪水早已干枯,此时却夺眶而出。 他以为,那个小魔王已经死了…… 是怎么活下来的啊。 在那样的深渊里。 昏耀在风雪中抬起头,乱发下是一双暗红色的眼眸,深处烧着固执不肯熄灭的仇恨之火。 那恨意化作的火焰,好像从魔王的瞳孔中烧了出来。 烧穿了大雪,烧穿了结界,化作火星落到了神子的眼底。 顷刻间,原本的那片死灰猛地烧起来,比往昔十五年的任何时候都更加明亮。 他们共享着同一捧火。 ——“如果我能不死……你也活下去……怎么样?” ——“到了有阳光的地方……” 兰缪尔闭着眼仰头,忽然惨笑出声,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落。 全新的力量注入了这具被反复摔碎过的空壳,他咬牙抓起身边的雪,往自己的口中塞去,拼命吞咽冰冷的雪水,滋润着焦渴的咽喉。 连魔王都没有死,他怎么能就这样放弃……! 他要活下去,活到魔王征服深渊,打开结界,来到人间复仇的那一日。 天地雪白,万籁俱寂。 结界分隔了空旷的大地,也分隔了本应近在咫尺的神子与魔王。 而直到很久很久之后,兰缪尔才会从昏耀口中详细地听到当年的旧事。 他会知道,那一年的小魔王,没有祭司,没有护卫,失去部落,被亲人背叛。一次次重伤,身躯反复残损。 明明生而为王,却在断角之后,不再有哪怕一个真正爱戴他的族人;面对的只有在利益的角逐下,想要杀死他或奴役他的部落首领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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