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知道,原来那个冬天,隔着一道结界—— 他们在各自的大地上举世皆敌,只有彼此是唯一的执念。 哪怕当时,这份执念还与爱无关。 …… 第七天的午后,雪停了。 驻扎在结界崖旁边看守的神职们,向王都的布雷特神殿报告,神子兰缪尔自结界崖返回,身体虚弱不堪,正在接受医师的救治。 先知长老立刻动身前往结界崖,到了地方,他再次询问当时的看守,神子是否主动归来。 看守给出了肯定的回答,称当时神子强撑着走到哨楼下就晕过去了,万幸救治还算及时,现在人刚清醒。 先知长老于是进去看望。 金发神子靠在枕头上,正出神地瞧着窗外的太阳,哼着一首陌生的调子,眸色温润而平和。 听到开门声,兰缪尔就转过头来。 他笑了一下,说:“啊,先知长老。” 先知说:“神子,看来您已经想通了?” “是的,我决定回到神殿与王城。”兰缪尔温声回答。 “从今往后,我将作为神子,作为圣君……为光明神母与我的子民奉献终生。” 作者有话说: 其实兰早在入深渊前就听过昏唱歌,所以12-13章那里会先入为主地以为魔王都是亲自唱祭歌的。
第57章 圣君 神子兰缪尔·布雷特,在他十八岁成人礼的那一天,继任了王国的圣君之位。 老圣君年岁已高,并且抱病在身,早有退位之意。神子在这三年逐渐接触政事,依旧如过往的十五年那样贤明仁爱,君主的交替没有发生丝毫的风波,只得到了子民们的欢呼与拥戴。 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很多人发现,这位年轻的圣君陛下的眉间,时常缭绕着像雾一样捉摸不透的情绪。每当他笑起来,眼尾总有几分忧伤。 可是,圣君有什么可忧伤的呢? 他自幼养尊处优,没受过苦也没挨过累。他住在最美丽的宫殿里,吃穿用度都被精心打点。他有着亲人的疼宠、大臣的忠诚和子民的敬爱。 他的国度富裕安定。他的信仰永恒光明。 这样一个宛如神母宠儿般的存在,有什么可忧伤的呢? 人们百思不得其解。 于是他们说,圣君的忧伤,正是其悲悯万物的象征,是光明神子的气质。 兰缪尔没有做任何解释。他开始潜心钻研法阵学,以及瘴气净化之术。 他四处搜集那些早已无人翻阅的古老典籍。有一些连他也看不懂,那就从晦涩的古文字符从头学起。 夜深人静的皇宫内,新登基的圣君会独自点上一根蜡烛,将迦索封印的阵法规则,在草纸上演算了一遍又一遍。 他依然在执着地追寻一个答案,一个可以不愧对所有同胞的救赎之路。 然而,现实却给他泼了一次又一次的冷水。 “圣君陛下,放弃吧。” 一个明朗的春日下午,布雷特神殿的礼拜厅,先知长老如往常那样接待了前来祈祷的年轻圣君。 老者在并肩而行的短短几步路上,阴鸷地压低了嗓子:“深渊里的瘴气,已经浓郁到不可能被个人的力量所消解。你幻想中的答案根本不存在。” 兰缪尔只是淡淡闭眼,他在神母像的面前合掌,低声念着祈祷词。 这两年,神殿的长老们开始忌惮他了。长老们以为自己驯服了当年的那个少年,以为一个天真热烈的灵魂已经冻死在风雪中,归来的是一个麻木的傀儡。 兰缪尔的表现似乎也佐证了那些话,他的性格变得越来越温和宽容,不再提及深渊与魔族,也不追究那段时间来自神殿的精神折磨,长老们以为这就是人被抽成空壳的样子。 而当他们开始意识到不对劲时,兰缪尔已登基为君——那双沉静柔软的紫罗兰色的眼眸,会从皇宫之顶俯视这片国土,而国土上的所有子民都疯狂地爱他——竟不再是那个可以被他们关在神殿里肆意施为的小神子了。 “先知。” 走下长阶的时候,兰缪尔与先知长老侧身而过,突然低声说:“这些年,每一场所谓神母的庇护,都是人为制造的虚假神迹,我说的对吗?” 先知的眼皮微微一跳。 兰缪尔:“你们煽动王国的民众为神祈祷,实则却借接收信仰之名义,窃取他们的法力化作己用。” “人们不会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神迹,而是他们自己的力量。这个王国本该有更多的法师,而不是只会向神求救的信徒。” “陛下,您怎么还在说这样天真的话?” 先知长老阴沉地笑了:“相争是人类的本性,让这个王国再多上几百几千个法师,只会引起无数的纷争和动荡。” “何况,如果没有神母信仰,又怎能汇聚如此庞大的法力,以成就王国的伟业呢?” 兰缪尔也笑了,没有多说什么。 他离开布雷特神殿,不回头多望一眼。 …… 兰缪尔二十岁那年,老圣君去世了。 死神的阴影降临之际,床上的老圣君屏退了侍从。老人悲哀地看向他的长子,死死抓着兰缪尔的手问:“兰缪尔……兰缪尔……你还怪父君吗?” 寝殿里充满了苦涩的药汤的味道,兰缪尔静静坐在床边。他握着父君冰凉褶皱的手,眼神却看向窗外。 老圣君的呼吸急促起来,从枕上抬起脖子:“兰缪尔,人力所能做到的事情是有限的……父君知道,自己能保护的子民就这么多……我不得不取舍……” “可你不一样,你不懂这个道理,不肯取舍……我的孩子啊,你果真要走向一条万劫不复的路吗……” “不,父君。”兰缪尔却垂眸说,“我早已经走在这条路上了。” 没有想到的是,老圣君的葬礼结束之后,弟弟艾登拦住了他。 “兄长。”艾登梗着脖子,红着眼眶,“父君临死前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偷听了?” 当时荣封亲王的艾登,已经开始具备皇室应有的稳重。只在面对兄长的时候还有着一股率真热忱的孩子气。 他刚因丧父哭肿了双眼,现在却又泪流满面:“自从当年兄长去过一次深渊,就变了好多……可艾登是你的亲手足啊,兄长!究竟有什么秘密不能告诉我?” 那天,兰缪尔到底没拗过弟弟的恳求。万幸艾登真心信他,魔族的真相又多了一位知情人。 闲来无事的时候,圣君会偷偷跑去结界崖,看看下面的魔族,偶尔也带上艾登。 但结界崖不仅对人类来说是禁地,魔族也不乐意靠近,兰缪尔很少能看到那些异化了的同胞。 昏耀反而算是来的频繁的魔族。七年间,两千五百多个日夜,圣君在结界崖上成功偷窥过魔王四次,其中有三次都是在前两年。 后来魔王不来了。兰缪尔不知道昏耀是死掉了,还是对仰望人间失去了兴趣。 第五年的时候,熟悉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山崖上。 彼时,断角魔王已经成长得高挑精悍。曾经迷茫地仰望崖月的赤眸,变得阴鸷、森然,令人不寒而栗。 他腰间挂着一把青铜弯刀,肩披一件灰白斑点的兽毛大氅,暗红色的穗绳垂在两侧,骨饰像风铃一样点缀在漆黑的鳞片上。 魔王在夜色中登上了结界崖,他的掌中握着一把新淬炼的蜜金匕首,沉默地在崖顶坐了许久许久。 圣君也就在结界上面陪着他,听了整夜的风声,以及骨饰碰撞的玎珰声。 很多年之后,兰缪尔才知道,那天是昏耀建立了王庭的日子。 大光耀历898年,迦索的结界破了。 结界崖的看守一直由神殿负责,然而,多年积攒的忌惮与猜疑,使得长老在收到有关“迦索异动”的通报时,并未立刻向皇宫通报。 仅由四位供奉长老,带领神殿直属的金太阳骑士军,前往结界崖探勘,并阻止瘴气蔓延。 他们怀着轻蔑出发了——哪怕魔族真的爬出来了又怎样,一个断了角的魔王,带着日益衰败的魔族,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而皇宫,竟然直到次日的午后才得知消息。 当时,圣君正与亲王艾登坐在皇宫的书房里喝茶闲聊。地板突然剧烈地摇晃,噼啪一声,兰缪尔失手打翻了瓷杯,红茶洒了一地。 “兄长!”艾登突然指着窗外失声道,“快看,天空——天空变黑了!!” 兰缪尔倏然抬头,只见北方天边的一角,鸟群疯了似的四处飞逃。下方,黑暗的瘴气正徐徐升起来。 金太阳骑士军惨败之后,最后一个试图夺路而逃的供奉长老,是被断角魔王亲自捉回来的。 以清高姿态示人近百年的老者,被麻绳绑着拖行了一路。到了魔族大军的阵前时,整个人血肉模糊,只能发出微弱的呻.吟声。 天珀眼尖,率先瞧见了昏耀带着俘虏归来的身影。 她张狂地大笑起来:“怎么样,刚才谁说追不上?我早说过,吾王有深渊最快的马!” 魔族士兵们简直要乐疯了。 神殿的四个供奉长老很快被吊了起来。那身象征荣耀的长老白袍被扒下,魔族戏弄地用泥巴涂抹他们的私.处,冲他们的脸上喷唾沫和撒尿。 “恶魔,恶魔!!” 被俘的长老们恐惧得像四只鹌鹑,他们被折磨得涕泗横流,只知道喊:“你们这群恶魔……!” 把羞辱的手段使过一番之后,魔族士兵们又开始拿马鞭抽打,兴奋地掰着指头,数着能用在人类身上的手段。 有个魔族喊:“先割掉猪舌头!” 另一个就叫:“不行,要先挖出猪眼睛!” 还有的喊:“呸,当然是先砍掉猪鼻子!”…… 断角魔王始终骑着马,从不近不远处看着。 他并不像自己的战士那样兴奋,周身反而笼罩着一种说不清的阴郁。 后方,贞赞首领疑惑地瞅着魔王的背影,来到摩朵身边:“嘿,我们的王这是怎么了,心情似乎不太好啊。” 摩朵懒洋洋道:“还能怎么,出来没能第一眼见到当年的仇人,生气了呗。” “仇人?” 摩朵指指自己的头顶。 贞赞首领终于心领神会:“哦……” 人间的暖风吹来,结界崖上花草摇曳。 魔王昏耀闭上了眼,抬头让阳光照在自己覆着鳞片的脸上,感受这份深渊里没有温度。 “兰缪尔……布雷特。” 他低沉地咀嚼着刚刚从俘虏口中逼问出的名字。 “人族圣君,兰缪尔……” “你太让我失望了。” “人间……” “太让我失望了。” 昏耀忽然讥讽地笑了。 ……阿爷,这就是你到死还在念着的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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