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昏耀歪头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喃喃问道,“如果从第一天起就仔细养护,人类能在深渊活几年?” 多古哪里敢回答这个问题,连声推说不知道。 昏耀自言自语地下了定论:“二十年,十几年?十年呢?” “……对,怎么也应该有十年。” 到了这个时候,大半个王庭的魔族都知道兰缪尔大人病了,病得很重。 其中最无法接受的,莫过于少王天珀。 “兰缪尔快死了!?” 她第一次听到消息时,惊愕地拽着多古狠狠摇晃:“多古,你别是被那家伙骗了吧,他是一直身体不好,但怎么会就快死了!” 任多古如何解释,天珀也不相信。 她跟着阿萨因、摩朵等魔将们一起去宫殿探病。宫殿里烧着火石炉,兰缪尔披着厚厚的兽皮大袍,缩在床上弯腰一直咳,咳到唇色都泛紫了。 硫砂侍官扶着他,用白色的帕子给他掩口。 刚进来的几位魔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枚白帕子上竟然一点点染上了血迹,就像兰缪尔大人曾经对他们描述过的一种开在雪天里的红花。 等兰缪尔缓过来,看到昏耀的各位臣属来了,神色很欢欣。 咳得沙哑的嗓子很难发声,他就吃力地抬手指了指窗边,请硫砂把前几天挑好的种子拿来。 天珀走到床边,茫然地给他倒了一杯水,问道:“你怎么会就快死了?” 兰缪尔喝了水,似乎好了一些:“咳……真的快死了。” 他眉眼弯弯地笑道:“剩下这两个月,少王要对我好一点。欺负一个将死之人,日后回忆起来会后悔的。” “兰缪尔大人!”摩朵失声喊道。 兰缪尔竖起食指,“嘘”了一下。 “魔族不需要为人类难过。”他温声说,“诸位大人的心意我都知道,足够了。深渊七年,我很感恩。” 于是魔族们哑然。大人又开始荒谬了,他们心想。 在场的哪一个当年没有欺凌过他,哪一个没骂过三两句“人类贱猪”……兰缪尔竟然说很感恩,他到底在感恩什么? 硫砂拿着种子回来了。兰缪尔亲手拆开,拉过天珀的手掌,往里面放了几颗。 “这是我从人间带来的,都是深渊没有的植物。以后结界变得更薄一些,就可以种了。” “少王天资聪颖,只是有时容易急躁。您是未来的王庭之王,遇事一定要稳得住才行……” 天珀脑子发蒙。她还接受不了,攥着种子后退两步,怒道:“别碰我!你也配高高在上地指点我?一个人类……人类……” 但兰缪尔已经不多理会她了,他开始给每一个来看他的魔族赠送种子,然后嘱咐一两句。 死别本来应该是悲伤的,可是正主坦然到这个程度,弄得这群野蛮的魔族难过也不是,不难过更不是,一个个都变得呆傻了。 七年相处,从仇恨到敬爱。他们才刚开始真心实意地叫这个人类“大人”,接受了这个人类将成为深渊的王后,怎么会…… “我还有几件曾经的旧物,本想分给诸位。” 兰缪尔叹息道:“但求了吾王好几天,他也不肯交出来。平常蛮大方一个魔,就对我这样小气。” 摩朵与阿萨因惊恐地对视一眼。 完了,兰缪尔大人不会正在拉着王给自己准备后事吧…… 他们想象了一下就觉得头皮直窜凉气,不敢深思魔王这两天过得是什么日子。 阿萨因试探性地问了句:“为何……不见吾王?” 兰缪尔:“前天他非要和我搬到结界崖去住。我说不行,我的后事还没办完。吾王很生气,两天不肯见我了。” “吾王的脾气总是这样,掌控欲太强,不喜欢别人不听他的话……没关系,等他生完气,自己就会好的。” 摩朵与阿萨因痛苦地对视了第二眼,心想:不行啊! 这哪里是掌控欲的问题,兰缪尔大人真的一点都意识不到吗,一点点都没有感觉吗!? 这几个魔族飞快交换眼神,“说不说”“再不说就来不及了”“但现在也已经来不及了”“谁叫吾王不早求婚”之类的信息在那几道视线里乱飞。 “……兰缪尔。” 最后还是天珀黑着脸,字斟句酌地开口了:“你知道王为什么不留子嗣,为什么突然急着为王庭册立少王吗?” “?”兰缪尔迷茫地歪了歪头,几缕银发落在肩上摇晃,“……他说他讨厌养小孩。” 魔族们面部扭曲,齐齐露出恨不能以头抢地的表情。 兰缪尔有些不安起来,追问道:“难道还有什么其他原因?” 他其实知道,当年天珀还在昏耀身边做亲卫长的时候,魔王的本意是把她培养成将军的。 因此到了第五年,昏耀突然执意册立少王,他也很吃惊,还劝过几次。 兰缪尔忽然面色一变,想到那两年昏耀征伐不断,大伤小伤也不少,脱口而出:“难道——” 他焦急地挺身,压低声音:“吾王失去生育能力了吗?什么时候的事!?” “……” “…………” 天珀简直要崩溃了,那句“因为你不能生啊”和紧随其后的“他也不能给你生啊”,已经冲到了舌尖。 但兰缪尔突然又剧烈地咳了起来。他的面庞涨上病态的潮红,咳得仿佛要把肺给呕出来。 场面一下子变得手忙脚乱,再也不是掰扯这些情爱的时候。 兰缪尔昏沉得说不出话了,还固执地伸手,一边咳一边颤抖地指着天珀。 ……他想要知道刚刚没说完的,关于昏耀的事。 “兰缪尔大人!”硫砂焦急地跑过来抱住他,“您不要着急,先躺下……” 她将乞求的目光投向少王,飞速摇了摇头。 不能说,大人现在病成这样,承受不住过大的刺激。若非如此,她早就说了。 魔族们看着兰缪尔气若游丝的样子,铁石做的心肠好像第一次知道了疼,纷纷用不忍心的视线瞅着天珀。 “我……” 天珀脸色变幻,嘴巴张张闭闭好几次。 她心想:可是我凭什么要照顾一个人类? 还有你们,一个个看我干什么,难道不知道我最恨兰缪尔? 如果说出来能把人类刺激得发病死去,那最好,她会开心得不得了。人类都该死,世上没有不该死的人类。 “……少王。”兰缪尔颤声喊她。 天珀恨恨地一跺脚,高傲的少王从来没有这么讨厌过自己。 她用像是生吞了毛虫一样不甘的语气说:“……没、有!” “吾王他,”天珀闭眼,憋屈地认了,“就是讨厌养小孩!全王庭都知道他讨厌养小孩!” “……” 兰缪尔喘息着凝视了天珀一会儿,视线又逐个扫过站在他床前的魔族们。 最后,他闭眼点了点头:“那就好。” 魔族们齐齐松了一口气,又陪了片刻,就纷纷离开了。 兰缪尔静静躺在床上,等所有魔族走了之后,侧眉问硫砂:“吾王到底去哪里了?” 硫砂正掰着指头算他喝药的时间,闻言一愣,语无伦次道:“吾王……!吾王不是两日没回来了吗,硫砂也不知道啊?” 兰缪尔面无表情:“请你告诉他,别闹脾气了,快点出来见我,我有话要问他。” 硫砂:“……” 说完,圣君闭上眼翻了个身,把自己的脸埋在被子里。 这群傻不愣登的魔族啊,真是看不下去…… 他是病了,又不是傻了。 作者有话说: 全王庭的魔族都知道魔王爱兰缪尔爱得不行,只有俩正主一个坚持嘴硬一个浑然不知(。
第32章 疗愈符咒 天珀的那个语气神态,最后说的明显就是假话。 难道……此前魔王一直对他坚定声称的“讨厌养小孩”,又是骗他的话? 兰缪尔开始严肃地思考起这个问题。 圣君是个爱操心的性子,甚至到了恨不得为周围人操心到他咽气前的最后一秒的程度。 要不然,也不会将两族的仇恨往自己的肩上背。 夜晚坐在床边喝完睡前的药汤之后,他忽然想起来了。 好几年前,自己的确和昏耀聊过后代这件事的,那是在他和昏耀描述人类的婚恋观念的时候。 “一个人类只能和一个人类婚配?并且婚配之后,只能与那一个人合化?” 那时,昏耀板着脸,振振有词地反驳他:“你这道理不对。先不提别的,如果爱上的人没有生育能力要怎么办?如果是同性相爱又怎么办?” “——那不就没有孩子了!” 兰缪尔失笑:“必须要有孩子吗?” 昏耀震惊,甚至倏然站了起来:“怎么能没有孩子!” 但魔王一琢磨,很快反应过来了,于是收敛失态重新坐好,指着兰缪尔道:“唔,也对,你们是人类,不愁繁衍力度不够就会灭种的问题。” 嗯……那时候,昏耀还是挺在乎生孩子这个事的。很正常,魔族的数量逐年减少,眼看再有个两三百年就要没后了,自然比人族更在意血脉的延续。 难道,昏耀其实一直很想要孩子,但渐渐发现自己没有生育能力……所以才开始倔强地声称自己讨厌小孩? 难道,魔王这些年不再找其他伴侣合化,是因为怕女魔迟迟怀不上子嗣,暴露自己的病症? 难道,那天看到卷轴里的第五句时,王的反应那么激烈,就是为这个生气? 兰缪尔忐忑地思来想去,人也在被子里翻来覆去。 曾经他有烦心事的时候,就喜欢不睡觉,独自坐在窗边看着崖月静心。但现在,硫砂等侍从们将他这个病人盯得很严,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任性了。 兰缪尔又想到,昏耀的名声其实一直不是很好。 自少年时便如影随形的“断角魔王”之称自不必说,后来又因为用人类的王城与人族俘虏“换”了圣君,被许多魔族暗地里嘲笑过色令智昏。 再后来,昏耀被他说动,用人类的知识改造王庭,顶着莫大的阻力做成了几乎不可能的事。当时遭受的非议最严重,族奸、叛贼之类已经算文明的骂法。 好不容易消停了,又因为某次大典礼上“半途而止”的惨案,传了好一阵魔王“某方面不行”的流言。 ——那段时间昏耀委屈得厉害,兰缪尔甚至怀疑过:等某天魔王彻底受不了了,就会把自己拽到族人面前做一场。 但最后,昏耀也就是在晚上装模作样地折腾了他几次,这件事就不再提了。 魔族把面子看得比天重,相比之下,昏耀竟然算得上十分豁达。 他甚至说过:“坏名声这东西,你背一次觉得丢人,觉得冤屈,仿佛天塌了一样。但是背得多了,也就不在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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