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多想。”昏耀走过来,将那片木板盖回原处,“有不少都是主动上贡的。不想让你死的魔族,比你想象得要多许多。” 刚住进来的那几天,昏耀的旧伤反噬十分严重,每夜失眠惊悸,兰缪尔则抱病衰弱,住过来也不知道到底是谁照顾谁。 两边都不相让,为了一点小事也能拌嘴吵架,这座木屋里居然有了点过日子的琐碎感觉。 躺椅上,兰缪尔刚刚给昏耀渗血的鳞片上完药,有点累了。 他抱着最喜欢的火狐毯子,眯着眼昏昏欲睡,趁着这点迷糊的劲儿,轻声喊:“……吾王。” “嗯?” “您不会从很久以前就不再恨我了吧?” “谁说我不恨你。”昏耀坐在小炉子前,骂骂咧咧地给人类煮药,药汤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弥散出一股苦味,“你总不会看我不想你死,就觉得我不恨你?” 兰缪尔叹气:“这个药太苦,又没什么用处,能不能不喝了?” 昏耀:“忍忍,喝完药给你吃糖。” 兰缪尔:“。” 七年来,他们一起经历了无数风浪,倒是难得有这样放松又安适的相处时光。 日子过去一天,又一天。每当清晨的太阳淡淡地从变薄的结界里透进来,落在那些零星的野花间时,木门就会打开。 魔王会将银发的年轻人抱到外面去,让那张苍白的面颊落在阳光下。 这个时候,兰缪尔往往睡不醒。昏耀就坐在崖畔,数着野花耐心等着。 他听着怀里那道浅浅的呼吸,觉得自己能这么数一辈子的花。 到了怀里的人类有动静的时候,也是阳光最暖和的时候。 兰缪尔醒来会惊喜地笑,伸手去接那缕金色的光。 昏耀摸摸他的头发,若有所思:“如果能回到人间,你的病会不会痊愈?” 兰缪尔的笑容立刻没有了。 他常常笑,但倘若刻意不笑,整个人的气质就会变得有些冷,像一座孤高雪山。 无限接近于十四年前,那个封存在魔王惊鸿一瞥的记忆里少年神子的模样。 “吾王,不要开这种玩笑。”兰缪尔垂下眼睑,“都到这个时候了,请您让我走得安心一些。” 人族的圣君,在深渊当了七年的奴隶,摸清了深渊大大小小的习俗和势力分布,甚至做到了魔王之下万魔之上的地位。 最后因为身体渐弱……被心软的魔王放回了人间? 那么,这个故事的结局就太值得深思,并且太可怕了。 “想什么呢。”昏耀说,“我怎么可能把你放回人间。万一你这七年的所有顺从和付出,都是为了此刻所做的谋划,怎么办?” 兰缪尔心安了,他就知道昏耀还是拎得清的。 昏耀又说:“就算我想,结界薄弱的时机也远远未到,我打不开结界。” 兰缪尔怅然道:“若非当年我射断了您的右角,吾王本该拥有随时都可撕裂结界的力量。” 昏耀笑了:“可你如果不射那一箭,邪恶的魔王随时都能攻入人类的国土,生灵涂炭,尸横遍野……兰缪尔,如果回到当年,你还射不射那一箭?” 兰缪尔沉默。 昏耀后悔了,这些年,他已经习惯于有事没事就拿这些来刺激兰缪尔,但现在无论如何也不应该。 “不说了,”魔王立刻放软声音,“假想的事没意思,不说这个。” 兰缪尔低咳两声,摇了摇头。 他抬起脸,眼眸竟然很坚定:“总有办法。如果回到当年,我会去想办法。” …… 别说,自从住进结界崖后,兰缪尔的病情确有缓和的趋势。 他的体力持续衰弱,现在连走路都不太稳,但疼痛和吐血的症状少了些,至少看起来没那么吓人了。 消息传到王庭,许多魔族们都欢欣地跳起了祝福的舞。那座小木屋前,偶尔会悄悄地多了一点精银,或者疗养身体的药材,不知是谁送过来的。 兰缪尔惊讶不已,他拉着昏耀来看,狐疑地问:“一两个也就算了,怎么会有这么多魔族来给人类送东西?不会是您用了什么残酷手段逼迫他们?” 昏耀又好气又好笑:“瞎说,没有。” 兰缪尔顿时觉得世事离奇。 昏耀好像不再恨他这个仇人了,虽然魔王不承认; 深渊里的魔族们好像也不再恨他这个人类了,虽然没几个家伙愿意露脸。 他本以为仇恨的根,已经深深地扎进了这群异族同胞的骨血中,穷尽他这一生,也难以撼动分毫。 但当他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时,却发现一切都比想象得要好上许多。 这时深渊初定,也幸亏太平无事,昏耀消失个十天半月也不要紧。 魔王的臣属们时常会来结界崖上探望,兰缪尔还是操心个不停,什么琐碎的事都要过问一遍。 某天,他问起当初那些伏击魔王的叛军,关心地问罪魁祸首落网了没有。 当时过来探望的是天珀,少王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昨日刚刚查出来了,”她说,“我今日正要向吾王汇报。那群找死鬼的头目是个西边的部落首领,大魔古雷隆。” “至于几个俘虏喊的话,据说是他们的部落祭司占卜出的预言。恰好古雷隆的儿子近日身体异常,有些类似血统觉醒的征兆,所以……” 兰缪尔的面色沉了沉。 “预言这种东西,不能太信。”昏耀坐在床头,将碗里最后一点药汤用小勺舀起来,仔细地喂给病人。 他盯着兰缪尔确实喝下了,并且没有吐药的迹象,才继续说:“塔达是深渊最有威望的祭司,有时候还卜不准。那些小部落的祭司,十有八九都是胡言乱语。” 天珀每次过来都不太愿意久留,禀报的事情说完了,她就要告退。 兰缪尔忽然说:“少王,请留步。” 天珀:“你留我干什么?” 昏耀:“你留她干什么?” 魔王与少王异口同声,兰缪尔哭笑不得,连忙握着昏耀的手安抚:“我有些事想对少王说……” 昏耀挑眉:“天珀,听他说。” “……是。”天珀恨恨地磨着牙,不得不耷拉着鳞尾转回来。 不料兰缪尔又看了一眼昏耀,认真道:“吾王,我想单独对少王说说话。只需要小片刻,烦请吾王……暂且回避。” 顿时,昏耀和天珀的神情都变了。 天珀率先震惊:“人类,你胆子够大!” 好啊,奴隶居然敢让王回避! 不料昏耀真的站起来,往外走。在与天珀擦肩而过的时候,王的鳞尾拍了拍少女的后背:“不准气他,他气你你也忍着。” 天珀愤懑得要命:“吾王……!” 但魔王已经坦然自若地走到木屋外面,把门关上了。 天珀气得面红耳赤,用鳞尾咣咣地拍地板。 可恶,她在心里怒骂,可恶的人类! 自己明明是尊贵的王庭少王,凭什么沦落到这个地步! 天珀咬着牙,看向床上的那位安然含笑的家伙。 “兰缪尔,”她说,“你,最好能吐出点有用的东西,不然……” 虽说如此,她其实已经猜到人类会说什么。 不外乎就是那些大道理,故作成熟的指点。披着伪善的外衣高高在上,那是她最讨厌的。 “少王不喜欢我,我知道。” 兰缪尔仍是不急不缓地微笑着,他将右手轻放在自己的心口上:“为了不浪费时间,我就直说了。” “如您所见,我已经快要死去。但临死之前,还有一件挂念的事。” 天珀:“呵,跟我有什么关系。” 兰缪尔:“有关系。” “少王,我曾经对吾王说过,您应当也知道……” 兰缪尔淡淡抬头,看向木屋窗外的天空,“我可以打开迦索的结界。” 木屋里突兀地死寂了几秒钟。 天珀的脸上还保持着那种高傲的不屑和厌恶,就这样僵硬住,一点点扭曲成奇怪的表情。 “什……么?” “这件事,我本想求吾王的。” 兰缪尔很平静,他自顾自说下去。 “但实在没想到,王会为了救我,把自己消耗成那个样子。如今又出了古雷隆的预言,我很忧虑。如有可能,还是不想再乱动他的魔息了。” “好在我体内本来就有吾王的魔息残留,倘若少王可以相助,应该勉强够用。” “——兰缪尔!” 天珀突然跳了起来,她几步冲到人类床前,脸上满是怒色,似乎就要张口叱骂些什么。 但下一刻,她头顶发紧。 那个从来温顺的人类奴隶,竟伸手握住了她的一只盘角。 明明是那么脆弱的手掌,却反而因为太过脆弱,天珀一时间瞠目结舌,居然不敢乱动! 兰缪尔就这样低下头,他把嗓音放得很低,漂亮的眉目冷静地隐在阴影里,像极了天珀幻想中应有的样子—— “我想求少王,在我迎来死亡之前,能将您的魔息借我一用。” ——在深渊隐忍多年的人类圣君,终于暴露出真实面目,向魔族刺出致命一剑时,应有的样子。 可耳畔传来圣君的低语,天珀分明听见他说的是: “我来为魔族,打开头顶的结界。” 作者有话说: 所有对兰缪尔疑神疑鬼的傲娇魔族最终都是要被送进火葬场烧烧的!(大声
第34章 迦索崖月 “少王放心,以我现在的身体,开完结界之后必死无疑,不会再干涉深渊诸事。至于吾王……” “……我想办法,提前劝一劝吧。若能成功打开迦索的结界,他至少不会太难过。” 兰缪尔忽然掩唇咳了两声,缓了一口气,又恳切说道:“少王不必立刻同意,按多古大人的推算,我应当能勉强活到入冬,还有大约两个月的时间。” “……” “少王……少王?” 天珀恍惚眨了一下眼睛。 她不知道兰缪尔是什么时候放开了自己的盘角。 或许人类只是随手握了一下,但她竟觉得那一瞬的禁锢被扭曲得无比漫长。 “……兰缪尔。” 天珀僵滞地抬起脸,盯着面前的人类。 她问:“七年前,你究竟为什么到深渊来?” “我?”兰缪尔垂眼笑了笑。他看向窗外,暮色四合,阳光黯淡,仅剩一点金红色的光晕还在爱抚着山崖上的野花。 “我到深渊来……” 他望着那些野花,有些出神,“大概是为了种这些花吧。” 天珀突然一脚踹在床上,怒喝:“你给我好好说话!!” “少王,这是我的真心。”兰缪尔坦然道,“种花很不容易的,要有阳光,不能有瘴气;要有春风,而非寒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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