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要打开结界。” 天珀张口失声。 兰缪尔并不体谅她所受的冲击,这位昔日的圣君有时候慈悲得不像个人,可又能在另一些时候残忍得也不像个人。 他说:“开启结界之后,瘴气会自深渊外溢,阳光雨露会落入这片土地。大地将摆脱两百年前的诅咒,逐渐上升至原先的高度,远离滚烫的地火。” “结界繁复,不可能立刻完全破除。我将保留三套空间法阵,在一段时间内,魔族依旧无法穿过结界崖……还望少王谅解,封印破除的变动太大了。假若贸然令深渊与人间相连,恐怕会掀起战争。” “当年吾王自人间撤军,并非像传言那样只是为了我这个奴隶。他看得清楚,魔族虽然勇猛,但倘若持久地与人类战斗下去,后果不会好的。” “迦索大地的回升,正好可以提供一个缓冲期。这个过程需要一些时间,或许五十年、八十年,最多一百年。” “至于百年之后,魔族能否在人间,在阳光下挺直脊梁活下去,就要看您的了。” 不知从哪一句开始,天珀已经无法正常呼吸了。 少王的胸口剧烈起伏,她红着眼,喘着气:“……兰缪尔。” 兰缪尔:“是。” 天珀:“——兰缪尔!” 兰缪尔:“是,少王。” 窗外,日头终于彻底落下去了。夕阳的薄光从兰缪尔的五官上滑走,阴影便取而代之,笼罩了那张苍白的脸。 他安静地倚在床上,好像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傍晚。 是啊,这本应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傍晚。 照常的太阳东升西落,照常的微风吹动野花,照常从王庭来了探望者,就连魔王刚刚煮过的药,也和昨天、前天、大前天一模一样。 兰缪尔就在这样一个寻常的傍晚,漫不经心地把自己的深处剖开了。契机只不过是天珀带来的一句叛军的预言。 天珀:“你说这些话,有什么证据?” 兰缪尔:“少王明知故问。我并没有证据啊。” 为什么能这样轻描淡写!?天珀的心中居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悲愤。 是还在伪装吗,是故意搏同情吗,就那么善于玩弄人心吗? 还是因为,在整整七年、甚至更久的时间里—— 在漫长的黑暗与瘴气的侵蚀中,在那阳光灿烂鸟语花香的世界中——反复地将这一幕想象了一遍又一遍,才能在它真正来临时如此泰然!? “我可以对少王这样说。” 兰缪尔用瘦削的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心口: “我找到了破除迦索结界的方法,找到了将瘴气引入人间后再予以清除的方法,甚至筹算过如何向人族的子民传达当年的真相。” “可是我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我没能给自己找到一个证据。” 天珀厉声道:“那我又凭什么信你!” 兰缪尔无奈地低眉笑了一下,他缓缓下床,扶着墙走到了窗边。 “您说得对。”他轻声道,“所以第三年被吾王点醒过之后,我便不敢多提开结界的事,生怕惹上嫌疑。” “本来心想,再多等几年,等我为深渊做好更多的事,或许有一天能得到信任……” “但现在,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没有更多时间了。信不信只在您的一念之间。无论是什么结果,我都愿意接受。” 说完,兰缪尔缓缓地喘了一口气。 他额前出了一点汗,并非因为紧张,只是这样大段大段地讲话,对病人的体力是一种消耗。 沉默弥漫了一小会儿。 “兰缪尔。” 天珀开口的时候嗓子是哑的,她低着头,攥着拳,“我一直很讨厌你。” 兰缪尔:“我知道。” “还有硫砂、塔达、多古、摩朵、阿萨因……所有魔族,其实都不喜欢你,都讨厌你!” “深渊里没有一个魔族真心爱戴你,我们讨厌你带来的技术,讨厌你传播的知识,你嘴里的每一句仁义道德都让我们作呕!” 兰缪尔摇头:“魔族讨厌人族,是应该的。” “我们也讨厌你的顺从。”天珀的声音开始颤抖了,她死死瞪着人类,“魔族都是宁死不屈的勇士,而你呢,被欺辱了都不知道报复,下次居然还能笑脸相迎……!” “你肯定不知道,当年王庭的几乎所有魔族都在私下里笑话你,什么圣君,贱骨头!” 兰缪尔:“我知道的。他们也没有很私下。” “你……!” 天珀眼睛瞪得生疼,同时一阵无力。 她绝望地发现,如果一个人已经彻底包容了苦难,甚至不惜与苦难融为一体,那么世上就再也没有任何恶意能伤到他的灵魂。 她憋屈得不行,也不知道令胸口胀痛的情绪由何而来,只觉得脑袋好像要煮沸了一样,气得都想哭了。 “还有吾王昏耀。”天珀不甘地一步步走近兰缪尔,眼眶越来越红。 “如果不是你,他本该是有史以来最强大的魔王血统,早就破开了结界!” “深渊的魔族,也早就得到了救赎,早就走到了阳光下,根本不必一个人类来拯救……” 这就是最后一根稻草了,天珀突然爆发,猛地扯着兰缪尔的衣襟一推,人类的肩膀就咣地撞在窗沿上! 兰缪尔脸色一白,眉间闪过些许痛色。 天珀喘个不停,指着他吼道:“凭什么是一个人类来拯救我们?” “明明……” “明明是你们,将我们封在深渊!” “明明是你们,逼我们在瘴气和地火中蜕变!” “明明是你们,将昔日的同胞,生生残害成茹毛饮血的恶魔!!” 天珀几乎是撕心裂肺地在喊了,她金色的眼眸一点点漫上泪花,终于屈辱地夺眶而出。 “现在又是你们,要我们承认自己的丑陋和扭曲!高高在上地劝我们活活剥下这一身鳞片,变回温良有礼的人类,变回被残害前的模样,以彰显你们的慈悲和包容!!” 兰缪尔没有应答,也并没有看天珀。 他在出神,恍惚间想起了第一年,昏耀也曾为了类似的理由暴怒过。 那个夜晚,魔王明明笑着,眼里却全是凄厉,嘲讽他“试图教训魔族”。 兰缪尔安宁地看向在夜色中逐渐显现的崖月,双手按紧了窗沿。 这轮……他在深渊的七年间,仰望过无数次无数次的光芒啊。 怎么会不恨呢。 那本是世上最残忍的封印。 可是两百年前的魔族,却指着这片将他们封在地火与风雪之中的光芒,对子孙说,那是月亮。 月光月光,照我故乡。 要有多么渴望光明,要有多么眷恋家乡,才能让这份思念压倒了仇恨,起出崖月这种称呼。 而那批最初的“魔族”,却永远地死在了深渊里。 有的被瘴气侵蚀,有的被地火焚身,有的冻死,有的饿死。 毕生再也没有见过光明,至死回不到家乡。 “高高在上地当个神明的滋味很不错吧,背负罪孽舍身拯救昔日族人的滋味,很让你自我满足吧,兰缪尔?” 天珀哭喊道:“想摧毁就摧毁,想拯救就拯救,那我们又算什么!!” “被摧毁了,就仇恨;被拯救了,又要原谅。” “那我们白骨累累的两百年……又算什么!!” “兰缪尔,你告诉我,我们不会痛吗,我们不会痛吗!!!” 喊着喊着,天珀的声音哽咽得不能听了。 少王从来挺拔的脊背佝偻下去,那副美丽的盘角就抵在兰缪尔的心口前。 “兰缪尔,我恨你。”她忽然呜咽起来,揪着人类的白袍,“我恨你……我们恨你们……” 天珀放声大哭,宣泄似的喊道:“如果……没有遇到你……我们魔族本来可以纯粹地恨着人类的……” 兰缪尔将手放在天珀的头顶,摸了摸她的盘角。 圣君的面容似乎变得更加苍白了,眼神却更温柔,他说:“不。” “就算没有我,总有一天……” 兰缪尔怅然道:“总有一天,当你们再次打破深渊的结界,让鲜血浸染人类的土地;当你行走在阳光下,看到一具具死去的尸体……” “当你看到废墟下的人类婴儿——而她用好奇的双眼望向你,你会发现那种眼神和魔族的婴儿并无什么不同。” 兰缪尔伸展双臂,他虚抱了一下天珀,拍了拍这个哭到抽噎的少女魔族的后背。 “天珀,吾之少王,那时你仍然会很痛……很痛的。” 他闭着眼,睫毛同样湿润了:“就像任何一个有情感的生灵会的那样。” “就像当年的我,看到你们的那一刻……那样。” 天珀抬起泪眼,固执地抽噎着问:“兰缪尔,你到底为什么要到深渊来?” 兰缪尔:“我看到了,知道了,所以不能不来。” “可你就要死了。” “生命应该死得其所。” “我不会借给你魔息,”天珀抬手抹泪,用拳头用力地揉着眼,“谁知道你和当年的人类,是不是一路货色!谁知道你说这些话,是不是为了骗取我们的信任,再寻机对结界下脏手!” “就算你是真心实意,就算你这七年……都是真心实意。”她咬了咬牙,“也不借。” “我不原谅你,我不会允许一个人类成为魔族的救世主。所以……你不要死。” 这有什么因果关系吗,兰缪尔一时无可奈何。 出乎意料,他也没怎么沮丧,摇了摇头说:“那好吧。” 说着,兰缪尔扶着墙慢慢走向门口,将木门推开—— “吾王。” 魔王背倚着木屋,山风吹动他的黑发,被鳞片覆盖的面容上辨不出喜怒哀乐,正静静地望着头顶那轮崖月。 木门吱呀作响,昏耀回过头,平静地对上了兰缪尔的视线。 兰缪尔歪头:“听多久了?” 昏耀用尖锐的指甲隔空点点天珀:“不是我想听。她哭得太大声,又吼又叫,我还以为你要把王庭的少王给宰了。” “!!” 天珀瞬间羞愧得面红耳赤,慌张地抹着脸上的泪痕,却丢人地打了个哭嗝。 兰缪尔抿唇笑了一下,又看昏耀。 魔王仍然面无表情,不笑,但也不哭。 无言的默契似乎在他们之间流转起来,纵使都知道那意味着永恒的离别。 “少王还年幼,让她做这个决断,确实有些为难她。” 兰缪尔歉疚地说道:“对不起,可能最后还是……只能请您受苦了。” 他其实也没有想到少王会崩溃到这个程度。天珀一开始哭,兰缪尔心里就知道,想要瞒过昏耀是不可能的了。 他问:“吾王,您能否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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