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王眼眶泛红,深深地喘息着。 “……兰缪尔。”他喃喃。 “……兰缪尔。” 片刻后,大祭司塔达看到魔王缓步从大石殿走出来。 他连忙迎上去,关切地询问:“吾王,如何?” 昏耀若无其事地往外走,说:“不怎么样,没看见什么。” “唉呀,那便是无福无祸,风平浪静,也是好事啊。” “或许只是你的本事不够,骨筹又不准了。” 魔王笑了一声,顿了顿,忽然问:“再占一次呢?” 塔达吓得连连摆手,昏耀也知道祭司的规矩,便也没有再提。就这么走到要分开的岔路口,他突然站住。 “塔达。” 魔王问:“王庭附近,下一次落雪的日子,是什么时候?” 塔达:“哦……王要问今年的极寒日么,对,今年是有冬天。老朽尚未来得及测算,但大概是在两三个月之后吧。” 昏耀“嗯”了一声,目光有点虚飘。 他看了看天色,说:“知道了。” …… 别过塔达祭司之后,昏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宫殿去的。 脑子里的情绪像是被搅成了浆糊,魔王怔怔地闷头往前走,心如刀割地想:看吧,看吧,明明就是恨他的,就是想杀了他的。 还装得那么好。真是虚伪的人类,反正他早看穿了兰缪尔的真面目…… 但他又突然站住,心想:不对。 昏耀闭眼用力捏了捏眉心,他从脑子里的那一团乱麻里,艰难地抽出一丝又一丝的理智,像编绳结那样拧起来,然后告诉自己:不对。 既然看到了清晰的场景,昏耀相信骨筹八成没有出错。可仔细想想,那一幕里古怪的地方实在太多。 首先,兰缪尔为什么要砍他的角? 那动作绝不像是留情的样子,但是假如真有杀意,一刀往他脖子上招呼就可以大功告成,为何执着于砍角呢? 昏耀皱眉歪头,半信半疑地捏了捏自己的左角,心想:再说,这玩意儿也不至于硬到被他的佩刀哐哐地砍了好几下还岿然不动吧…… 要说是为了报仇故意折磨,倒也不是说不通,毕竟魔族被砍角确实痛苦。 但…… 他与兰缪尔好歹也相处了七年。 昏耀的确怀疑过奴隶的真心,甚至认定兰缪尔应当恨自己。 可要说那位心肠柔软到完全可称慈悲的圣君陛下,会在仇恨的驱使下做出“虐杀”这种事,昏耀是决然不信的。 所以,昏耀恍惚地暗想,所以会不会有这样一种可能:兰缪尔其实……也并不舍得杀了他? 又或许,会不会有这样一种可能:当他向兰缪尔求婚的时候,圣君陛下会表示当年的那些伤害难以释怀。毕竟魔王是残忍的魔王,曾经对奴隶犯下许多错误;他还有过许多合化伴侣,在神子的观念里,不干净。 那该怎么办呢?除非魔王肯舍弃仅存的左角,来自证其悔悟。 “……” 昏耀觉得浑身的血都在往头上涌,脸上发烫得厉害。 他觉得自己这样不死心地拼命找补、都被砍了角还要往好的方向自我安慰的样子,实在狼狈。 可又止不住地觉得,这种推断很有道理。 要不然,骨筹带给他的幻境里,“自己”为何始终没有反抗呢? 如果真相是这样……好像也不是不可以吧。昏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脑子里极度混乱且自暴自弃地想,也不是不可以!不如说很可以! 可兰缪尔又为何会变成被魔息缭绕,浑身生满鳞片的样子?他那个身体,哪能受得了如此浓郁的魔息呢? 难道,这才是骨筹想要提醒他避开的祸根? 烦死了,想不明白,头好痛…… 魔王就这样带着杂乱无章的思绪走回了宫殿。 守卫们向他行礼。昏耀哪有心思搭理他们,胡乱挥了挥手就往里走。 将要踏入大门的时候,魔王忽然听到轻灵的乐声。 是兰缪尔在弹竖琴。 他拿到礼物了,看来还蛮喜欢。 昏耀心里五味杂陈,他示意四周不要出声,打了个手势让硫砂把侍从们带走,自己放轻了呼吸和脚步,慢慢地走进去。 仍然是窗口的那个位置,兰缪尔正坐在软椅上出神地拨弦,他看着天际的崖月,眉宇间有些忧思之色,看起来心事重重。 弹拨的还是那首神殿的曲子: <我全知全能的神母啊,我光明的金太阳; 凡有灵魂在罪孽中彷徨,便有祂升起光芒……> 换了竖琴,这首曲调果然动听了许多。昏耀远远站在后面看着,一时不舍得打扰。 他本想等听完曲子再进去,不料兰缪尔弹完这一段之后,手指上的动作却毫无滞涩地续了下去。 昏耀一愣,心想:这首曲子居然还有后续? 他从没听过兰缪尔弹过后面,一直以为是仅有一小节的短曲。 但是…… 这曲调,好像…… 窗边的兰缪尔依然神情恍惚,完全没有意识到身后已经多了个魔族。圆润的音色缓缓流淌在琴弦上,一节接着一节,谱成一首长歌。 昏耀的脸色却一点点冻结起来。 久远的记忆破土而出。他曾在很久很久以前听过这首曲子。 那是比七年前更久的很久以前。 年轻的魔王打破封印,踏入人间。 在那阳光普照之处,他曾听那些痛恨魔族的人类唱过这首曲子。 作者有话说: 昏耀:他居然只砍我的角,他爱我! 天珀:……吾王,别太爱了。
第19章 人间-第一年之前 大光耀历898年。 被封印了两百年的魔族自深渊复出。 此时的人类,已经在光明神殿与神母的庇护下安逸了太久,王国几乎要把这个深渊之下的可怖种族遗忘。只有那些白发苍苍、牙齿松动的老者,才会不厌其烦地在孙辈面前讲起恶魔的故事。 “它们的头顶有着巨大的盘角,身上遍布丑陋的鳞片,还有尖利的爪和牙齿……但最可怖的是,这个种族有着一颗天生残忍邪恶的……嘿,听着,听着,小东西。你再哭,晚上就有魔王来把你抓走,吞到肚子里!” “爷爷骗人!爷爷骗人!妈妈说,魔族早就被关在深渊里面啦,魔王早就死啦!” “噢,小东西,你不知道魔王会复生吗?” “那也会有神子大人再次杀掉它的,歌里都这么唱!” …… 风沙裹挟着血的气息,钻过土墙之间的断壁。 “复生”的魔王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大帐正中,他有着曳地的漆黑长尾,以及一对过分吸引视线的残角——但除此之外,他的面庞年轻,五官深邃。如果不是个生长着鳞片的异族,看到他的所有人都必然会惊叹一句英气。 此时,他正用指甲尖蘸着红墨水,在羊皮地图上画出一道血红的线——从深渊,纵横到王城。 大帐外面突然响起了一阵阵哀嚎声,血味也变得更重。 那并不是在交战,而是在处刑。 自从阴冷黑暗的深渊里爬出来,踩上这富饶温暖的土地之后,这群魔族简直像是疯了,一路烧杀劫掠,根本压制不住。 昏耀狠狠处理了一批胡作非为的士兵,小错断角,大错砍头,这才勉强找回一些军纪。 “没办法,”首领贞赞坐在旁边,“我们深渊的勇士,不像人类那样懦弱贪生,可太不怕死的家伙有时候也难管……” 说到这里,这位身材壮硕的中年女魔眼前一亮,说:“啊,说起人类,我的亲卫昨天抓了一个好看的人类献给我。” “哎呀,我可从没见过这么细皮嫩肉的小家伙。脾气也可爱得很,尤其是冲着我无助地哭喊的时候……我都忍不住想将他带回深渊里养了。” 昏耀忽然抬头: “人类也能带回去养?” 他似乎一下子有了兴趣,扔下手里的地图,坐直了问:“怎么养?” 贞赞摇头:“养不久,养不久!不过嘛,能多品尝几个月也不错。” 好啊,原来贞赞也不会养。魔王扫兴地把脸转回去了。 不过也是,在绝大多数魔族眼里,人类再漂亮也是漂亮的贱皮猪,如果带到深渊,大概也就是个被当成畜生养的命运。 看来,如果想要学习怎么把人类养得久,还得自己下功夫,魔王暗想。 在王的授意下,魔族大军选择了最冒险的战略。 这群素来好战的异族,却并未在任何一座城池下久留,直接往人类国土的中央纵深而去。 昏耀将魔族大军带出深渊之前精挑细选了两个月,最后配备的全是最健壮的角马和最娴熟的骑兵。如果全力奔袭,人类军队的坐骑根本追不上。 对于这种高速行军,首领瓦铁率先不满起来。 “吾王。”他喊,“为什么不允许攻打城池?我的勇士们都疲惫了,需要美酒和鲜肉!” 昏耀骑在角马上,回头看向被抛在后面的城池轮廓,冷笑道:“靠近深渊的那几座边城,都隐隐有光明法力的气息……有人提前做过准备。你想送你的勇士们去死吗?” 首领黑托尔大声嚷嚷:“吾王,人类的法力有什么了不起?难道还能比得过我们魔族的魔息?何况就那点法力,最多就是一个防御阵。单靠我黑托尔一个,也能给它锤烂!” 昏耀指了指自己的断角:“有的人类早在七年前就知道来射魔王的角,深渊周围的几座城池会毫不设防?” “至于美酒和鲜肉,”魔王扬头,眯眼让日光洒在脸上,“最美的酒,最鲜的肉,都在人类的王城。那里的好东西,才配得上我们的勇士。” …… 那天傍晚,魔族大军在一片荒郊安营扎寨。四周没什么人烟,附近只有一座空荡荡的小神殿。 黑托尔指着金灿灿的光明神母像,率先大声嘲笑:“这群愚蠢的人类贱猪,居然把神殿修得富丽堂皇,好过自己住的房子!” “——现在呢,也没见什么狗屁光明神来拯救这群可怜的信徒啊!” 那座神像很快被打烂了,惨兮兮地只剩半个身子。魔族们将神母金像往外面的荒郊野岭里一丢,自己轮换着坐上神台,嬉笑耍闹起来。 昏耀没掺和这场无聊的闹剧,他看扎营已毕,就骑上角马,点了十几个亲卫亲自出去勘察。 回来的时候火烧云铺满了天际,那座被魔族占领的光明神殿里,有人在颤颤巍巍地唱歌。 由于一些众所周知的过往,魔王对光明神殿总是比寻常魔族惦记得更多些。他寻思是不是哪个神职人类来不及逃走被抓了,顿时有了点兴趣。 昏耀吩咐亲卫先回大帐,自己连坐骑都不下,直接纵马而入。 结果却令他有些扫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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