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王伸手,掌心扣在匣子的盖上许久,才下定决心一般将其打开。 那把熟悉的蜜金匕首,正安静地放着光芒,躺在红绸上。 “……” 昏耀轻轻拿起它,有点出神。 他和兰缪尔,横跨了十四年的爱恨与缘分,都在这里了。 魔王从私库里走出来时,已经深夜了。 他最终挑走了那把雪银叶竖琴,至于最初看中的那把奢华长弓,魔王准备自己先淬炼一遍再给他。 最后,不知怀着什么样的鬼心思,昏耀将蜜金匕首也带了出来。 “……吾王?” 忽然,少女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昏耀转身。只见天珀站在那里,脸色铁青:“您手里的是……是什么?” 昏耀挑眉。 当年他亲手剥夺兰缪尔的法力时,尚未被封为少王的天珀曾在旁边看着,她认得这把匕首。 “你的语气,像是在质问我?”魔王走了过去。 “天珀不敢,”天珀单膝跪地,虔诚地亲吻昏耀垂在地上的鳞尾,“吾王,吾之鲜血与灵魂的归处!” 可她又咬牙抬起头:“但兰缪尔是人类,他曾是人类的君王啊,吾王!您怎么能——” 昏耀:“你也说了,他‘曾’是。” 昏耀:“如今的兰缪尔,不仅不再是圣君,甚至早已不再是纯种的人类。他为深渊做的,已经快要比我更多。你在怕什么?” “他为深渊做的……” 天珀冷笑一声:“不错,这些年他在王的身边辅佐,为深渊做了许多。他甚至说要打开迦索的结界,要让阳光照耀深渊!” “——可是吾王,这样的鬼话,您敢信吗?” “假若结界彻底破碎,迦索的瘴气就会瞬间流泻至人间,尸横遍野,寸土不生!!” 魔族少女那双金眸锐利逼人,一如其嗓音尖利:“七年前,为了阻拦逸散的瘴气,人类的光明神殿死了三个长老,而那时也不过是吾王借结界薄弱之际,将其撕开一个缝隙而已!” “如今,兰缪尔难道会主动将结界打开吗?那可是为了自己的子民,甘愿入深渊为奴的君主!” “再仁慈,能爱魔族胜过爱人族吗!?” “……” 昏耀并不说话。 天珀所说的,他都知道。之前多少个疑神疑鬼彻夜难眠的夜晚,他正是想着这一句句血淋淋的话,对自己说:醒醒,兰缪尔不可能多么真心待你。 但是现在,其实现在…… “何况这个人,从入深渊起就很不对劲。”天珀的目光阴冷下来,“一个自幼养尊处优的神子,被自己的子民厌弃,又落入魔族手里,居然还能那么一副豁达悲悯的样子。” “他靠什么信念来维持心志澄明?难道会是为了拯救一群刚刚攻陷了他的王城的异族吗?但假如是从一开始就抱着忍辱负重的念头——” “天珀。”昏耀沉声道。 转眼间,天珀的神色又变得哀伤:“吾王,天珀知道您在想什么。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人族和魔族……只能是不死不休的仇敌了。” “吾王,天珀求求您,不要把法力还给他……万一他果真心怀歹意呢?深渊初定,王庭不能没有吾王……” “……” 面对这个自己亲手养大,也始终一心向着自己的小女孩,昏耀实在开不了口说:道理都懂,但他现在……已经开始不在乎了。 就算兰缪尔真的想在封后的大典礼上宰了他,也不过再打一架,然后生死有命而已。 假如他死了,少王天珀就是次任魔王。倘若他七年相处下来都能看错了兰缪尔——这意思是,倘若圣君真的要对整个魔族动手——那也有天珀作为最后的防线。 但他不能这么讲出来。 “看你说的。” 魔王沉默许久,只能弯腰摸了摸少王的盘角:“就算兰缪尔真的图谋不轨,我就能轻易被他害了?” 天珀嘴角抽搐,心想:难道不吗,看看您现在的样子! 只要那个人类笑着招招手,您就能低头把脖子露出来吧—— “吾王,天珀知道无法说服您。” 最终,魔族少女咬了咬后牙:“但您若是执意要将法力还给人类圣君,至少……” “请先在大祭司塔达那里,占上一次再作决断吧。” 作者有话说: 昏耀,一款清醒且理智的恋爱脑,一款很富有责任心的疯批。 具体表现为:今天找好了继承人,明天平定了叛乱,好耶这就算后事交代完毕,哪怕兰缪尔后天就来宰我也不怕辣!火速进行一个婚礼的规划!
第17章 旧梦荒野 同一个夜晚,当鬼夜莺开始在宫殿窗外的枝头叫起来的时候,兰缪尔沐浴更衣完毕,赤足踩着地板上厚铺的毛毯,走向近四个月没能躺过的柔软大床。 “兰缪尔大人!” 硫砂侍官臂弯上兰缪尔搭着换下来的旧衣,快步从后面追上,惊道:“天呐,您的禁锁呢?” “啊,”兰缪尔回头,露出一点哭笑不得的神色,说,“被吾王取走了。” 硫砂顿时露出了然的表情。 她倒没有很吃惊,自从王开始将骨钥挂在大人胸前,所谓禁锁已经完全失去了原本的作用。现在被取下来,也只是个形式上的变动罢了。 六七年的时光过去,这位当年曾短暂地做过魔王合化伴侣的女魔依旧美丽,甚至比当年更加灵动妩媚。 大约是日子变好了,过得也精神。硫砂吩咐侍从将旧衣拿下去浣洗,然后就摇着蜜色的尾巴,笑吟吟地扭着身子冲兰缪尔撒娇:“硫砂好久没有见大人啦……” “侍官大人,自重,”兰缪尔拍拍硫砂示意她挪开点,神色却很温柔:“若被吾王看见,难道又要跪地上哭?你都几次了?” 硫砂就甜腻腻地笑,说着什么“大人总会救我的”之类的话。 一人一魔穿过垂下的床帐。硫砂扶着兰缪尔让他在床上坐好,自己则跪坐在地上,一边按揉着兰缪尔的双足,一边好奇地向人类问起远征北方的趣事。 兰缪尔便也挑着些印象深刻的片段给她讲讲。他说大军踏过霜角群山,惊得尖鸦腾飞,足足有近万只;说角马自冻河上狂奔而过,魔王从后面用大氅紧紧裹着他,大笑时白雾就呵在他耳畔;还说两军在北方的原野上交战,纵横的魔息太过浓郁,竟激得地火破土而出…… “……战局正混乱,瓦铁的儿子见势不好,率了残部偷偷从后方溜了。吾王眼尖瞧见,带了几百个战士便纵马狂追。等到傍晚,大军撤回来一清点,发现王不见了,据说摩朵将军和阿萨因将军当时吓得脸都白了,赶忙赶来向我汇报……” 说到惊险处,兰缪尔忍俊不禁:“报给我,我又能怎样?还不是一样心惊胆战,面上却要佯装镇定自若,安抚两位将军……其实腿都软了。” 硫砂侍官也被逗得笑个不停,说:“不信,大人也会有惊慌失措的时候吗?” 若是魔王在此,她是万万不敢如此没规矩的,但在兰缪尔大人的面前,怎么闹都会被宠着。 “别的我是不担心的,”兰缪尔轻叹了口气,“只不过王的旧伤……这些年一直在用药调养,还是没什么大的起色,真是要命。” 说到这个,硫砂连忙不笑了。 “硫砂侍官。”兰缪尔道,“吾王要强惯了,而少王年轻,两位将军事务忙碌,多古大人又不能时刻服侍……我实在放心不下。若日后我不在王的身边,还请侍官多替我留意一些。” 硫砂侍官愣了一下,隐约觉得这话有点说不出的古怪。 这两年,兰缪尔大人与王形影不离,感情是越来越好了,怎么会突然想到“不在王的身边”? 但她还没来得及细想,外面就有了响动。 一位魔族护卫踏入宫殿,双手稳稳地托着魔王赏赐重宝时才使用的金盘,跪在床帐外。 “愿您夜安,兰缪尔大人。吾王请您收下。” 金盘上照着一层柔软的白缎,这在深渊已经是最珍稀的布料之一。 但当护卫恭敬地将其揭开,里面透出来的银色雪光,顿时将周围的一切都被衬得黯淡无光。 “天呐……”硫砂捂住嘴,很小声地惊叹了一句。 一把通体莹润如珍珠打磨的雪银叶竖琴,正安静地躺在白绸之中。 “这是……” 兰缪尔吃惊地站了起来。他撩开床帐走出去,伸手拿起那把竖琴,眼底泛起些柔和的光亮。 “吾王嘱咐,他还有些事,今晚就不回来陪大人了。请您收下礼物,早些歇息,吾王明晚必归。” “劳烦了,吾王尚在大殿吗?” “回禀大人,吾王正在地牢审讯那群来袭的叛贼。” 兰缪尔抬头看了看天色,心想:这么晚还在审讯,昏耀今夜大概是真的回不来了。 不过,如今的王庭不同往日,魔王在征讨部落的归路遇袭,确实离奇。若能尽早审出背后主使,也是件好事。 兰缪尔四下看了看,随手从床头拿了几枚玉贝当做赏钱塞给了这位护卫,让他回去。后者感激涕零,飞快地跪下亲吻了人类的足尖,以代替亲吻鳞尾的礼仪。 侍从一出去,硫砂的眼神就开始止不住地发亮。 “天呐,天呐,”她说,“兰缪尔大人,您必定是快要被封为王后了,必定是!” 兰缪尔又好气又好笑,下意识如往常那样反驳:“硫砂,不要胡说,我只是个吾王的奴……” “可是,”硫砂理直气壮地打断,“大人您明明已经不戴禁锁了。” 兰缪尔猛地怔住。 他下意识摸上自己的脖颈,没有说话。 许久,他才定了定神,重复道:“不要胡说。” 兰缪尔当然不认为昏耀会将自己封后。 魔王的婚配牵扯太广,他们两个的过往和种族间的历史,又给这段关系叠加了太多的仇恨。 但这把竖琴的到来,确实令他的心底涌现出些许迷茫。 兰缪尔都快忘记了自己还有件昔年很喜爱的乐器被昏耀收在手里。在深渊的这些年,他的心境似乎被打磨得越来越恬淡,情绪很少有激烈的起伏,也难怪昏耀总会在给他的礼物上犯愁。 他只是奇怪——既然是这样大的惊喜,按照王的脾气,应该摇着尾巴,洋洋得意地亲手赏赐给他才合理。 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兰缪尔想。 或许是因为最后的时间逐渐逼近,他近来常有不安。 硫砂出去了,兰缪尔却没有入睡。 他吹熄了铜灯,摸黑走了两步,独自在窗边的软椅上坐下。 兰缪尔钟意这个位置已经有许多年,他曾透过这扇窗户看过天边的崖月,也曾从这里目送过昏耀在风雪中手捧骨骸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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